东山宴(第12/21页)

采采一边号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像刀片一样刮人们的神经:“我爸嫌我是累赘影响他再找老婆,你也嫌我是累赘怕你男人不要你了。他把我赶走,你也要把我赶走,我光脚走了十里的山路你都不给我找双鞋穿,你根本就不是我亲妈,我亲妈早死了。我连傻阿德都不如,他妈死了还有人疼着他,怕他着凉,怕他感冒,怕他疼,怕他死,可我呢?你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你从来就是只顾你自己,我小时候你和我爸一吵架你就往出跑,整夜都不回来。我打着手电筒,踩着大雪整晚上在山里找你,可是你管过我的死活吗?你放心,我这就死给你看。”说完,只听窑洞里咔嚓一声什么碎了,瞬间的寂静之后便是儿媳突然迸出的惨烈号哭声。采采用玻璃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

伤口并不深,在镇里的卫生站包扎了一下就回家了。儿媳被这一吓吓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一连几天对采采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每顿饭给她端到炕头上去。采采则坐在炕头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梁子。脖子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她只得把头高高地昂着,看起来好像她的头和身体是分开的,正各自浮动着。她这颗头倨傲地悬浮着,俯视着这院子里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傻子。

纱布拆掉之后,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伤疤,采采扛着这艳丽的伤疤重新回到人堆里,活像个立下战功后荣归故里的士兵。这下她身上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是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她昂着头,伸长脖子,一副随时要被砍头的架势,她站在那里被人们瞻仰着新鲜的伤疤,然后一遍一遍细细讲述这伤疤的由来。人们无限同情地一遍一遍听她描述细节。白氏和儿媳不敢把她拖回来,怕她再给自己一刀。

于是她们只好装成聋子和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悄悄地羞愧难当,见了村里人就像做贼一样慌忙躲开,因为她们想象不出采采又编出了什么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在传说里又被赋予了怎样一副新鲜的面孔。

再新鲜的东西几天下来也就折旧了,她脖子上的伤疤被村里人轮流瞻仰了一圈之后也黯然失色了。她还是成天往出跑,高高地抻长脖子,歪着头亮出那道粉色的伤疤,像一个佩戴了名表的人,不能不时时亮出来彰显一下,不然白戴在身上真是觉得可惜了。

日子又从春天飞到了夏天,水暖村从肥硕多汁的夏天里繁衍出了更多的小鸡、小猪、小羊、小鲇鱼,还有小孩。白氏和儿媳、采采吵了架就跑到粪池边看鲇鱼,一看就是大半天,好像这鲇鱼才是她的亲人。

活蹦乱跳的生命破土而出,顶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快快入土,好给新人腾出地方来。村里的老人一过六十,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一口上好的棺材,一口优质的松木棺材上面描金画银,还缀以各种俏丽的花鸟鱼虫、各种人间没有见过的亭台楼阁,璀璨华丽得如天上的盛世。能躺进这样一口棺材里入土,那活着时无论受过多少苦都算值了,都能把这世间的苦难抵消得片甲不留。所以村里的老人只要一过六十,就哭着喊着要棺材,心情之急切与小孩子要糖果没有二异。因为村人笃信,在这世上只要能活到六十就够一辈子了,六十岁之外再活几年都是白赚了,既然是白赚的,那就不可惜了。所以,即使随时会被从这个世界上撤掉,他们也没有太多悲伤。悲伤是留给活人的,对他们来说,最要紧的是那一口上好棺材,好装着他们到达彼岸。

但往往是棺材割好漆好,摆在那儿就差装死人了,老人却偏偏死不了。有时候不是几年不死,是二十年过去了,棺材都开始掉漆开始腐烂了,人还没死,还坚如磐石地每顿饭吃两碗干面外加一碗汤面。但是棺材摆在外面,风吹日晒会加剧腐朽的速度,所以棺材割好后一般都要抬进窑洞里去歇着。对村里的很多老人来说,棺材成了他们窑洞里的一种必备家具,就像20世纪90年代嫁闺女时必备组合家具一样,谁家没有那就是落时,就要被人在背后笑掉大牙。老人往往也能把棺材充分利用起来,他们把棺材当柜子用,里面储藏着当年收成的莜麦、土豆、黄豆,棺材盖上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锅碗盆勺,完全没有一点地府的阴气和妖气,相反,它和窑洞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样平凡朴实,恪尽职守。

白氏眼看自己即将六十,转眼就是一辈子,已经是活到这个世界边上的人了,展望一下前景,她觉得黄土已经埋到她脖子上了,也该给自己备下一口棺材了。只是这永泰终年在外打工,只怕这雇木匠割棺材的事还得她亲力亲为。不过这一辈子又有哪件事情不是她亲自操持?就连当年接生也是她自己操持的。只是可怜了这阿德,没爹没娘又是个傻子,万一哪天自己先入土了,又不能把他拽进土里。想到这里,她一阵悲从中来,又把阿德按在了自己怀里,毫不厌倦地问那个已经问了阿德一万遍的问题:“阿德啊,这个世上你最亲最亲的那个人是谁啊?”阿德把重复了一万遍的答案又重复了第一万零一次:“最亲奶奶。”他说得面无表情,就像把一篇演讲稿背得烂熟了,熟得都厌倦了、恶心了还得继续一遍一遍地往下背。白氏半是满足半是不满足,又对阿德撒娇:“再说一次,最亲的是谁?”阿德突然造反了,脸阴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