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第17/18页)

众人一看这形势便越发焦急,这样下去,不过几天整条却波街就会被推平。被拆了房子的杨金花像疯了一样,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见人就骂,她跳着脚,嘴角吐着白沫,一个指头直直戳着天空:“我非要去找他拼命不可,我要去堵他家的门杀他全家,让他光着屁股跑出来跑进去地向我求饶,让他给我跪下求饶。”说归说,也没见她哪天早晨去堵县长的门,大伙就任由她跳来跳去地说,说再多也不过是个自我安慰,没有用的。马上就要拆到自己家门上了,除了搬走,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可是,又搬到哪里去?天寒地冻的,再租个小破房住?恐怕连炉子都不能生,屋里放盆水都能结成冰。这是北方的数九寒天啊。

众人正围在一起跺着脚想办法,这时候,一个年老的女人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常勇。一瞬间她两眼发光,蹒跚着走到常勇跟前,满嘴走风漏气地对她说:“常半仙,你快给人们算算,这怎么才好啊?快给人们想个办法啊。”众人一听立刻围了上来,急病乱投医,就是有一根稻草都不会放过的,何况常勇还是个半人半仙的乩身。人们七嘴八舌,都包围着她:“快给我们算算,这劫能躲过去吗?”还有个声音在人群里忽然说:“常勇,你也想想办法,你家那宅子不是也靠着街?等那宅子一拆,你往哪儿住去?你连眼睛都看不见,干什么方便?我们好歹有眼睛能看见,你怎么办?”人们一片唏嘘,顿时觉得自己的不幸稍微轻了些,他们把自己的不幸转嫁到这个瞎子身上一部分了。是啊,谁不幸能不幸过常勇?虽说她能算个命打个卦,可大家心里明白,她不过也是个肉身,哪能扛得过一架推土机?她孤人一个,连个住处都没有了,眼睛又看不见,以后怎么活?

众人正唉声叹气的时候,沉默多日的常勇忽然开口了。她静静地站在人群里,脸上有一种神秘安详的微笑,她说:“我来给你们想办法。”人群静了一下,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继而明白过来了又相继做出了各种复杂的表情,她一个瞎子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她真的不是人,真的能召唤神灵来帮助这些肉身的人。可是,她真的不是人吗?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么多年里人们一直没有搞清楚,现在,连她到底是不是人,人们都搞不清楚了。不过,这种迷惑稍微安慰了绝望中的人们,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向神灵求助的,即使平时不信鬼神,也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为自己临时杜撰出几个神灵来。

现在,人们齐刷刷地盯着常勇,人们真希望她不是人啊,希望她这副肉身其实是假的,转眼之间她就可以飞上云端,变成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常勇没有任何飞起来的迹象,她还是那么笃实安详地站在那里,还是个翻着白眼的瞎子。

她开始往回迈步,只听她说:“先回吧,明天一早我自会有办法的。”说完便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门口量过去。没有人敢跟着她,她最后一句话虽然给了人们一些微薄的安慰,但也莫名地让人觉得恐惧,似乎是她真的要在明早摇身变成什么怪物要使出什么可怕的神力了。人们一边期待一边恐惧。这一夜,却波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失眠了,包括常勇。

这一夜又下了厚厚一层雪,新鲜的大雪把前几日的残垣都覆盖了,整条却波街看上去洁净而荒凉,像是一个异域的星球,雪地上还没有人踩过,所有早起的人看着这原始的雪原都有点莫名地发怵,似乎已经身在异域了。八点以后推土机又开过来了,雪天也不影响工程的,今天要继续拆,再过两天整条街也就被拆平了。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却波街上,嘴里呵着白气站成一堆,都呆呆地看着那辆推土机。就要开工了,就在这时候,人们忽然听到了竹杖戳在雪地里发出的浑浊沉闷的声音,是常勇过来了。

常勇拄着竹杖,一步步向推土机走去。所有的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齐齐为常勇让出一条路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常勇,他们想看清这瞎子在一夜之间可有变化。没有,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似乎是刚刚不小心掉进水里了,刚从水里爬出来。衣服湿透了,贴在她身上,这一贴,人们突然发现这瞎子居然有胸有屁股,难道,她真的是个女人?湿漉漉的男人一样的短发贴在她额上,正往下滴水。她看起来有些冷,嘴唇冻得鲜红,这抹鲜红使她看起来甚至有些娇媚了。有个男人甚至想,这女瞎子其实还长得不赖,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年就装成个男人,也不容易啊。

常勇已经走到推土机五米开外了,她站住了,忽然回过身来,用白眼珠子看着后面的人群。然后,她扔了竹杖,盘腿在雪地里坐下了,她坐得很端庄很沉静,就像平日她在炕上做扶乩一样,立刻让人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可怕的气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了。众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法术,全都屏息看着她。忽然人群中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在空气中撕裂开来:“妈妈,她身上有汽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