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3页)

现在,屋外没有一丝动静,雪在无声地下着,屋顶天窗的玻璃上盖了一层蓝幽幽的积雪。不知什么时候,赵龙和柳柳搀着跌跌绊绊的猴子走了进来。

“这一次怎么出去得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柳柳说,她打了个呵欠,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身体瑟瑟发抖。

“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伙劫道的,晚了几天。”赵虎说。

赵龙说:“劫道的又是一个女的吧?”

柳柳笑了起来。

“是女的又怎么样?”赵虎瞪了他一眼,赵龙便不再做声。

“原来是遇到了劫道的,”翠婶说,“刚才我在厨房里就看到你的袖子上有血迹。”

“钱呢?”赵少忠突然问了一句。

赵虎笑了一下:“那伙人掳走了我的被褥行李和带回来的一袋盐巴,钱倒是没有被抢去。”

他脱下身上那件破夹袄,砰的一声扔到桌上,寂静中发出金属的沉甸甸的声响。赵虎把夹袄翻过来,撕开两边的夹层,取出几枚亮晶晶的银锭。

这时,大门被风突然吹开了,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从门洞中灌进来的北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呼啦啦直响。一条黄狗从阴暗中摇着尾巴钻进来,对着赵虎狂吠了几声。翠婶摸了摸它湿漉漉的皮毛,它便屈膝伏在了地上。

“快去洗脸吧,”翠婶对赵虎说,“打来的水都快要凉了。”

赵虎站起身,准备去洗脸,赵少忠叫住了他:“你刚才说被一伙人劫了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偃林寨。”

“偃林寨?”

赵少忠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

赵虎的话一出口,便感到有些懊悔,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黑压压的群山和天空中挂着的惨白的月亮。偃林寨是南北运河水路的唯一通道,运河像一道弧线在夹岸的峭壁中蜿蜒划过,地势十分险峻,所有过往的生意人都知道偃林寨意味着什么,经过的商船一旦给那伙终年盘踞在那儿的劫匪上了手,即使有人能够逃得了性命,也休想带回一针一线。赵虎又回想起小时候他家的一个佣人被劫后,失魂落魄地逃回来时的情景:他赤身裸体地跑进院子,像是刚刚在血水里洗了个澡。

“偃林寨……”赵少忠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管他是偃林寨还是别的什么寨子,只要人没出事,管他呢!”翠婶说。

赵虎在洗脸的时候偷偷地瞥了父亲一眼,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在暗红的烛光下遮住了他的脸,赵虎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父亲是已经记不清偃林寨这个地名,还是识破了他的谎言故意没有追问。

猴子蜷伏在柳柳的膝间,歪着头看着他。赵虎朝他走过去,他就怯生生地躲到柳柳的身后。赵虎苦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梅梅呢?”他问道。

“到米房舂米去了。”柳柳脸色阴郁地说。

6

黄昏的时候,天空依旧飘扬着大雪,柳柳夹着几刀黄纸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去烧。她在河边的滩头扫净一块积雪,露出鹅黄的枯草,把那叠敲满钱眼的黄纸架在树枝上,这时,她看见雪野中一个佝偻的人影朝她慢慢走来。

这些天,柳柳总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影子紧紧跟随着她,在被啼鸟唤醒的黎明的睡梦中,在窗后枣树的枝条拂动的阴影里,在她照镜子的时刻——镜子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她常常从里面看见自己虚幻的面容,就像在凋谢的花丛中看见过去。从来没有人向她提起过以前的事,这个即将颓圮的院宅中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牵扯着:褪了色的梳妆盒,尘封的气息,高大的刺树下一口口盛水的缸,散乱地堆放在墙根的滴漏,稻箱和像蜘蛛网一样的纺车。她似乎看见那些早已死去了的人依然隐伏在它们的阴影之中,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爬过窗台,走进她的卧室,坐在她的床前守枕待旦。她的记忆之中残存的那些梦魇不时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梦见院子长出了大片的麦穗,一个老人牵着绵羊怎么也走不出这块麦地,羊粪像枣核一样扑扑簌簌掉在她的脸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梦见两个独臂的道士一前一后在桑林里行走……

那个人影走到近前,柳柳认出他是村里的一个皮匠,皮匠提着装满狗屎的粪箕,在她跟前停了下来。她听说天一下雪,拾狗屎的人就多了起来。那些黑乎乎的粪便在雪野冻得铁硬,远远就能看见。

“点不着火了吧?”皮匠笑嘻嘻地蹲下来,“我来帮你点吧,你看,你的手都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了。”

皮匠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柳柳感到他那粗糙的手掌非常温暖。这个鳏居的皮匠住在村东的祠堂里,他的懒惰和轻薄的举止所积累的坏名声成了子午镇上妇女们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她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她的父亲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教她识字,皮匠的身影从侧门晃了进来,他是来向翠婶借七星秤的,他一边和翠婶说着话,一边朝柳柳这边看。赵少忠不知因为什么事刚一走开,皮匠就凑了过来,他拿起她面前的识字本看了一下:“门前青玉案,篱畔蝶恋花,你父亲倒是好文才啊,好吧,大叔也说首诗考考你,你猜猜是个什么字。”皮匠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