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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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天,赵少忠从江北贩回一批烟草,船经过官塘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的船趁着浓浓的黑暗刚刚拢岸,那些早就守候在岸边的客栈和酒店的伙计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赵少忠将船停在一座木桥的阴影之中,然后纵身上了岸。那些拉客的女人像麇集在鱼市上的苍蝇一样,怎么轰也轰不走。在炎热的夏夜,汗酸的臭气和水边的膻腥味混合在一起,使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赵少忠想找一个干净的客栈住下来,烧盆热水烫烫脚,然后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好赶路。他被面前聚拢的叽叽喳喳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这时河边一个船工冲着他叫了一声:

“那个戴凉帽的女人很不错,屁股圆滚滚的。”

戴凉帽的女人像是听懂了船工的话,径直朝赵少忠走了过来,像熟人一样挽住了他的胳膊,赵少忠怔了一下,在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麝香和药材的气息中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官塘镇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在墨黑的大山的背影之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涧,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草房。水鸟在涧底鸣叫着,使这个飘浮在灯火中的村落显得异常宁静。

赵少忠跟着那个女人转过一处红薯地和几道颓墙,来到一个小酒店前,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店主闻声挑开门帘远远地迎了出来。女人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摘下凉帽,露出一头银灰色的短发,赵少忠这才注意到她有多么苍老。赵少忠跟着女人走进了客房,一阵浓郁的棕榈叶的清香和竹席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船过偃林寨时积存在心中的不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他要了一壶黄酒,就着炖烂的猪头肉,在窗下慢慢地喝着,宁静和安全的感觉紧紧地伴随着他他沉浸在窗外淙淙的涧水声中,对悄悄走进来的那位姑娘一无所知。

姑娘站在他身边的一只老式座钟旁,轻轻地为他摇着蒲扇,她的高绾的发丛中插着一朵晚茶花的花苞。赵少忠借着一股浓浓的酒意,给她斟了一杯酒,姑娘浅浅地笑了一下,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唇。窗户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纱布,几只蚊子和飞蛾贴着纱布嗡嗡地叫着,涧底传来清晰的捣衣服的声音。

半夜时分,赵少忠感到有些困了,就势倒在铺着厚厚棕榈叶的竹席上,不久就沉入了梦乡,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他隐约看见那个姑娘端着一盆洗脚水走了进来,樟木树枝被煮烂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围。那个姑娘像服侍婴儿一样地帮他脱去了那双粘满泥土的硬梆梆的鞋子,替他挽起裤腿,用毛巾沾着热水为他洗脚。热水渗进了他脚上的血泡,他的脚不住地抽搐着,姑娘不时停下来,低低地喘息。他朦胧地听见她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卧室里和蚊子的叫声掺合在一起,他感到脚底板和小腿上痒酥酥的。在一阵难以遏制的激动中,他睡意全消,姑娘俯身帮他擦脸的时候,他的手背碰到了她胸口软绵绵的东西上。在以后一连好几个不眠之夜中,他躺在潮湿的船舱里咀嚼着新鲜的烟草叶,他的手背上的血管依然像小兽一样跳动着。

时间过去了很久,赵少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个姑娘站在窗前,在闪动的烛光中呆呆地发愣,好几次她走到床边坐下来,对着发出轻微鼾声的陌生人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她终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带上门走了出去。赵少忠睁开双眼,他感到那个姑娘的影子依然停留在黑暗的空气中,他嗅着屋子里淡淡的樟木香味,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搅得他难以入眠。很早以前,他就从过往的商人的口中听说过官塘镇妓女接待客人的默契和方式,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朵晚茶花的花苞,它像是某种诱人的不祥之物在寂静的夜晚的空气中悬挂着,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来。

后半夜,外面刮起了大风,在运河上经过的船只传来清晰的摇橹声。在清晨响起的第一声公鸡的啼鸣声中,赵少忠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沿着那条闪闪发亮的溪涧朝渡口走去。他远远地看见运河窄窄的水面被初升的晨曦染得通红,船头上升起了一缕缕炊烟,几个船工正在吊水做饭。赵少忠一路上还在想着夜晚的那件事。

“怎么样,一夜没睡吧。”一个船工嬉笑着跟他打招呼。

“那个戴凉帽的小妞准没错。”王胡子说。他光着上身,露出一簇浓密的胸毛。

“小妞?”赵少忠说,“她的牙齿都快掉光了。”

几个年轻的伙计咯咯地笑起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在官塘镇夜宿的船工一个个从树林中懒散地走了出来,赵少忠看见那些敞胸露怀的女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岸边。

王胡子䠀着水把沉重的铁锚搬到船上,几个梢工摇起了橹,船慢慢驶离了岸边。这时,岸边稀疏的柳树林中跑出一个姑娘,她的身后,那个戴凉帽的女人举着鞋追赶着,几个船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那个头上插着晚茶花苞的姑娘跑到渡口边时,赵少忠的船已经离岸了,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卷起裤腿䠀着水朝船头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