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纸上村庄 老屋

终于登上邻居新造的楼房阳台回望我的老屋,我赫然发现在周匝新建楼房的围观下,它暗哑的低下去。它曾经也风光过,当初村庄还是土砖做墙茅草覆顶之时,它率先成为村庄的第一栋楼房,现在却处于一种逐渐崩塌的状态。屋顶铺排的黑瓦历经台风豪雨的催打碎了好些,窗框绷着油纸。水泥围栏刨去了平整的表皮,露出粗颗粒的黄沙和细瘦的钢筋,墙面地震后裂开一条一指宽的缝隙,窗户已经朽坏,一棵小杨树从山墙头斜立出来。而当年跟老屋一起兴建的屋群,一时间纷纷推倒,鲜艳的红砖、有机瓦、大块有色玻璃,搭建起了年轻的小楼房。阳光从邻居家亮白的瓷砖围墙上折射到老屋青苍的墙面,好似一群着装时髦的丽人围观着一个不识时务的老头。

如果此刻像周遭的邻居一样推倒老屋,像是拆卸一个百岁老头衰朽的身体,那是极其容易的。搭起长梯,沿着屋顶,一片片剥去长满青苔的黑瓦,露出朽坏的屋梁;推倒薄削的砖墙,撬起地基上的石块,盘踞在里面的蛇群会迅即逃离,留下鳞片斑斑的蛇蜕。如果是毫无怜惜的动手,不到一天,它就会成为一地瓦砾。然而我想起多年前从外地归来。夜色里的村庄静极,粒粒星珠在天空明明暗暗的闪烁。一路上万物在微茫的星光下呈现着奇异的色泽。而池塘弥漫起了薄薄的水雾。一切喧腾的声响被沉淀的夜色压下去,唯有草丛中风裹着小虫的清脆叫声盘旋洒落。在这空旷的天地中,抬眼可见远远的前方老屋一粒灯光悬浮。这一粒灯光好似宇宙大爆炸的燃点,从浩渺的虚无中喷吐出我的家庭,我的亲人,我的生命记忆。走进灯光的笼罩中,便可以嗅到让人放心的家之气息。那一粒灯光之外,老屋的一切物件都隐藏起来,前三步是水缸,右手往前一摸是橱柜,左脚边是个腌菜的坛子,它们仿佛是你一出生就在那里,天经地义得没有时光流淌的痕迹。

夜晚掩盖了老屋的真相。而我们白天出外,种地、上学、游玩,归家时候早已累倒,不用抬眼,不用思考,抬脚便进,洗脸盘在后厢房,换洗衣服在前厢房,农具往楼梯口放好,吃饭、洗漱、睡觉。第二天循环。其实上楼时候抬头便见屋顶的横梁在慢慢朽烂,低头一条裂纹枝杈般从我脚下蔓延开去。它一点点的撕裂,光和风逐渐由细到粗的沿着缝隙偷偷进来。下雨天,全家的脸盆、水桶都用来接四处滴漏的雨水,墙壁上满是斑驳的雨痕。楼上轻薄的水泥板,稍一走动,楼下能听得格外分明。孩子们依旧不管不顾楼上楼下的疯跑,手上拿着墙壁剥落的苔藓。母亲依旧扛出竹竿,搭在阳台的两头铁钩上,晾晒咸肉咸鱼。他们与整个屋子同律动的生活,而无视老屋这样那样的暗示,因为屋内一切正常,它依旧装着我全家朽坏的家具、走动的声音、熬汤的香气。

我们自身虽然渺小得可以在空间与时间中忽略不计,然后老屋仿佛是我们最后的庇护所。屋子里的每个房间,每个物件中,渗透着人的生命汁液。人在老屋这个容器中是液体状态,各个人如各股水流在老屋每个空间之间流淌混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无意识的说话、走动、眼泪、思维、争吵、蹦跳,在老屋粗颗粒水泥地面、熏黑的灶房墙壁、梳妆台、洗衣皂、农药瓶、布娃娃、高跟鞋、拆卸的老式床板中流泻、奔涌、冲撞。这将是耐心的时光舞台,屋子从新到老的数十年时间里,成长与死亡交替呈现时间的交错断截,空间也随之具体的一点点丰满充实,直至破损崩塌。

曾经站在屋前石头垒砌的台基上,放眼可以看到大片的菜园和田地,直至远处村落边缘的杨树林。而后的数十年风携带的不再是田野的泥腥味,它将在继老屋后十几年时间内陆陆续续树起的房屋之间跌宕。从我家通往这些房屋的道路上,车子碾压出土坎、雨水汇集成水洼,柴垛勾出各家边界、野生的酱叶树枝桠伸展到这家的屋顶,那家的阳台。而我意识中往昔数十年构建起以老屋为圆心的地图——屋后头是青砖平房,灶房门口有清朝遗留下来的石碑垒着的台阶;阳台斜对角是我七岁时建起的二层敞开式大阳台的红砖房屋,阳台上面经常晒着萝卜干;正对着我家门口的是也是青砖平房,它的墙面中间横刷涂着白石灰,上面用写着二十年前就有的大标语。这些在我经年时间逐渐沉积宛如化石一般历历在目,给人一种恒定的时空感。每家房屋和他们的主人,从灶房喷吐的炊烟,从水窖沤烂的肥料,从卧室的橱柜、竹椅、床单、棉被裹挟而来的独有气味,是我辨识他们的标识。

好的,现在我所展眼的却是空旷的平面衍射到各家新屋的瓷砖墙面上,这个衍射范围内一切柴垛、泥土、野草均扫荡一空,水泥路面盘绕我家而过。从新屋中走出来依然是原来老屋的主人们,从他们身上鼓荡的是从新屋而来的石灰水的味道,家家类似。昔日各家独自的气味被太阳暴晒水泥地面的凌烈气息驱逐殆尽。站在他们的阳台上,我回望老屋,在最初为老屋的损毁惊骇之后,我看到这些昔日澎湃的独特气味如各路溃败的逃兵纷纷往我家老屋奔去。老屋宛如最后一块过去时空的残留根据地,面临四遭而来的汹汹围剿中苦苦独撑。恍惚间我忆起登上当初还是村庄第一栋楼房的老屋阳台,回望周遭村庄低矮的平房淹没在雾气之中的遥远时光,可曾想到数十年后我会站在邻居的阳台回望村庄最后一栋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