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纸上村庄 村庄梦忆:乡音

干完了活,吃完了饭,洗完了澡,乡人便爱聚在一起闲聊。男人们打小牌去了,女人们则围成一堆,竹椅上,台阶上,长凳上,各拣舒适的坐,嗓门便敞开了。口不闲,手也不闲,挑花纳鞋,剪衣补袜。于此时,我坐在其中,听她们漫无边际的说张三,道李四,拿腔捏调,嬉笑怒骂,活灵活现,有滋有味。色色话语中,流溢着多少人生的故事。

听她们聊天,其实也是一种享受。当一件事给了她们太大的震撼,她们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已说过的话;当要转述别人的话是,她们便不由自主地学起那人说话的腔调,惟妙惟肖;当谈到高兴事时,笑声朗朗,说到隐秘事时,私语切切,话到伤心处时,泪水涟涟,真性情一览无余,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又全是自然而然。

说到聊天,不能不说到斗嘴。女人家嘴碎,乡间地头,拌嘴的事常有,究其缘由无非是你偷了我一个瓜,我踩了你一根藤的小事。鸡毛蒜皮,要能吵上天,也得靠骂街的技术。一个自称无名氏的文人“暂居绍兴一古寺中”,所见所闻,颇为有趣:

戊申,与寺僧负暄楼头。适邻有农人妇曝菜篱落间,遗失数把,疑人窃取之,坐门外鸡楼上骂移时,听其抑扬顿挫,备极行文之妙。初开口如饿鹰叫雪,嘴尖吭长,而言重语狠,直欲一句骂倒。久之意懒神疲,念艺圃辛勤,顾物伤惜,啧啧呶呶,且詈且诉;若惊犬之吠风,忽断忽续。旋有小儿唤娘吃饭,妇推门而起,将入却立,蓦地忿上心来,顿足大骂,声暴如雷,气急如火,如金鼓之末音。促节加厉,欲奋袂而起舞。余骇然回视,戛然已止,筋响碗呜,门掩户闭。僧曰:此妇当堕落。余曰:适读白乐天琵琶行与苏东坡赤壁赋终篇也。

泼妇骂街多矣,能在此中听出味道者罕有。有此心境者,非有闲心不可。“物用益冲旷,心源日闲细”(宋之问《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丝瓜藤绒绒的白毛,香瓜叶边小小的黄花,瓦片下薄薄的青苔,只有娴静的心,才能细细地品味着一种淡雅的美。这其实有些寂寞的,才在心中沉淀着细碎的美,宛如精巧纤细的蛛网静静躲在角落捕捉着飞动的小虫。

怒而斗嘴,喜则唱歌。盛夏的晚上,在池塘边,在阳台上,各自搬上竹床,呷着用冰凉的井水镇着的西瓜。清朗的月光下,微风习习,在这难得的清凉中,隐隐地从池塘那边飘来浏亮的二胡声,质朴的嗓子喊出了:

正月劝君是新春,劝哥玩耍散精神。

劝哥快来迎新春,迎了新春把秧分。

一年四季靠个春。

二月劝君燕子飞,劝哥喝酒莫贪杯。

劝哥莫做流浪子,今日东来明日西。

肚子饿了要饭吃。

三月劝君桃花鲜,扭藤打索备耕田。

劝哥快把麦草捞,捞了麦草播棉花。

用心用意做庄稼。

……

就这样一月一月地唱下去,歌声单调而缠绵地漫向田野,消融在了无边无际的静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