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纸上人物 金嗓记

天德是孬种。天德最没用。全夏垸人都知道。夏垸的婶娘打孩子最爱说的是:“看你皮,看你劣,看你长大成天德!”这话是真理,是经过实践检验过的。夏垸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天德家的农田,稗草长得比麦子长;天德家的粪窖,几年不挑,顶风臭十里;天德家的铁锅,污垢三尺深,小偷偷不走……事实胜于雄辩,胳膊拐不过大腿,总而言之,夏垸人的结论是不会错的。

可夏垸人的心眼长得正,从不把人否定到底。是破铜烂铁也有发光的地方。毕竟人家高中毕业,有知识,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又黑又大又结实。每逢过春节,天德成能人了,成贵人了,走起路来一弹一弹的,看起人来一闪一闪的,神气得很。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南西北财。神力永扶家道盛,祖光常照子孙贤。这一幅幅对子,那一家的对子不是出自他的手笔?天德有两只好白手,十根指头伸出来,纤长细嫩,天生不是做庄稼的料,却拉着一手好二胡。不仅能拉,他还能唱。天德有个好嗓子,平时说话软蛋似的,可唱起来,要高能高,要低能低,溜得圆,抛得亮,刚如铁又能软如绵,男腔女调,学谁像谁。酸曲甜调,采茶畈腔,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当年戏剧团来垸里唱戏时,拉几曲,他一学就会,高兴坏了人家。一回家,站在竹床上,两只手腕绾两条白毛巾,咿咿呀呀唱起来:

远望雷山石壁崖,

玉帝面前挂金牌。

鄱阳湖中打战鼓,

洞庭湖中搭戏台,

金口玉言唱起来。

那团长说了这是棵好苗子,去跟天德的父母说了要人。天德的祖上是个殷实人家,偏出了个少爷爱唱爱闹败了家。天德的父亲二话没说把团长请出了家。晚上揪着天德就打。屁股蛋上三百棒,棒棒打碎了唱戏梦。天德跑出家门去找戏剧团。礼堂里却是人去楼空,一地纸屑。他默默地走上台,踱着方步,轻摇手腕,从台头碎步转向台中,突然刹住了:

山歌好唱口难开,

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饭是好吃田难插,

白粑好吃磨磨难挨,

鲜鱼好咽网难开……

一口气未提起来,昏倒在台上了。

天德好似从未醒过来,衣服在他瘦长的身子上扑啦啦地飘。整个儿身子也随着飘,远望去恰似藤上的一条长丝瓜来回的荡。他口齿不清,伶俐劲儿全没了;头发蓬蓬的,宛如田野上的荒草。荒草还嚯嚯有声呢,他却是成天掏不出三句话。可和天德田地靠一块的人有耳福。你在施肥他在除草。你逗他十句话,他不发一句言。可当你冲他嚷一句:“金嗓子,来一首!”他立刻就来精神了。栽在地下的头一下子竖起来,草不锄了,地不弄了,昂头挺胸,扬眉吐气,一丝尖亮亮的音儿一下子从胸膛里抛出去,真扎到人的心里去:

新打锄头两角叉,

送与哥哥锄棉花。

绊根草儿合根扯,

绊根草儿合根扒,

雷公草儿是冤家。

……

这一唱不打紧,天德的嗓子煞不住,手脚也舞起来了。本是累人的摘棉花,手伸出去忽地那么一柔转,脚那么弹踏,嘿,养眼极了。本是赶牛犁田,又脏又乏,他拿起鞭子轻轻地一甩,牛也跳起舞来了。天德真有他的!

夏垸人懂欣赏,可更懂真理。天德摘得再好看,棉花从未满过仓;耕得再养眼,草比麦子长。纸糊的金山,中看不中用。夏垸人懂得先只有填饱肚子再去玩花样才是硬道理。天德不吃这一套,他只会扯着嗓子唱:

叫我唱歌我唱歌,

不靠唱歌讨老婆。

不靠唱歌讨饭吃,

唱歌为了做生活。

话虽这么说,夏垸人每逢开会总爱捎上他。如同吃菜要放盐,吃酒要放碟一样。大家哪里要去听村干部沉闷无味的讲话,都赶着去听天德讲一回故事唱一回小曲,方才有滋味。大会每回总在垸中的礼堂开。开会前一小时,家家积极性高,赶得早,去得齐,领导夸奖群众觉悟高。夏垸人不去听那一套。此时此刻,天德才是受拥护的领导,受爱戴的领导。天德端着一杯茶,眯着一双眼,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不打哈欠不开言。众人越急越不敢催。此时此刻,天德最权威,天德不开口,谁敢发一言?非要人来齐了,坐好了,安静了,天德才咕噜咕噜喝上一气茶,哗啦啦清清嗓子,油亮亮的二胡拿起,吱嘎嘎试拉了几下,看起来像只是在耍,只是在完,人们却屏住了呼吸,支张着耳朵,只听得一股软绵绵﹑甜腻腻的声音流淌出来了:

唱歌不离郎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