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土地祠(第2/8页)

辛开溜死后一个多月,绣娘从古约文乡回来了。她佝偻着腰,耷拉着眼皮,整日哈欠连天,好像很困,可躺下却又没觉了。安泰说她得知白马走失后,一直说要追它去。她每天吃过早饭,就去鄂伦春民俗博物馆待着。她不是坐在展厅的一只桦皮船里,把桨板当孩子抱着;就是坐在用电光制造的通红的篝火旁打盹儿。有天晚上,她打点好东西,对安泰说她要回龙盏镇了,这个博物馆缺一个刺绣的马鞍垫,她得回去绣。安泰答应了。

绣娘回来后,先去石碑坊看了看安雪儿和毛边,然后到南市场,买了五瓶烧酒,吃力地拎回家。安平贴着她的耳朵问,您不是不喝酒了吗?她叹息着说:“不喝酒没有梦,我想梦见白马啊。”安平听了心里难过,他多次去山上寻找,却不见白马踪迹;她问遍了附近村镇的人,也没谁看见它。它像一朵云,说散就散了。

绣娘每天吃豆腐,喝烧酒,绣马鞍垫,安平则去山里寻马。时值秋天,蘑菇长出来了,安平找白马时,顺带就采了蘑菇。雪白的桦树蘑,褐色的松茸,金黄的榆黄蘑,这些植物界打伞的公主们,个个娇媚,安平带回它们的同时,也带回了沾在蘑菇上的落叶。落叶有金黄的,有酒红的,有半青半黄的,还有半红半绿的,五彩缤纷,胜似春花。绣娘拿起落叶,总要痴痴地看上好久,像是看着她隔世的恋人。安平知道,母亲怀念进山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一去不复返了。有了鲜蘑,绣娘的下酒菜就不是豆腐了。她亲自下厨,用桦树蘑炒白菜,用松茸炖肉,用榆黄蘑配韭菜,烙馅饼吃。也许吃了蘑菇的缘故,绣娘的气色好看了,眼皮也能抬起来了。她绣的马鞍垫,本来勾勒的图案,都是花草树木的纹饰,现在她把蘑菇也加进来了。每绣完一个蘑菇,她会说:“真俊啊。”

深秋的一个正午,风很大,龙山上秋叶飘舞,绣娘放下绣了多半的马鞍垫,对安平说烧酒喝完了,她要去趟南市场。安平说风太硬,出去容易感冒,他给她买就是了。可绣娘说她眼睛发涩,头昏,胸闷,正想在风中走一走,清爽清爽身子,安平也就由着她去了。

绣娘在漫天秋风中走走停停,吃了一肚子凉风。她到了南市场后,进了一家茶馆,想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龙盏镇的茶馆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没有闲座。可绣娘一进来,大半的位置都空出来了,腿脚麻利的老人,都起身给她让座。绣娘拱手谢过大家,拣了张靠近火炉的木椅坐下。火炉上的铜壶呼呼作响,冒着热气。绣娘坐在火炉旁,被水蒸气映衬得恍若仙人。店主见绣娘来了,赶紧给她上了一壶热茶;见她气色灰暗,又上了一块枣泥糕。

老人们正在议论辛开溜身上烧出的弹片,它们像逆时令而开的花朵,令人惊奇。听说辛七杂把一片颜色和形态都不错的弹片,稍作修饰,钻了个小孔,用红绳穿上,当护身符,戴在身上,其余的与他心爱的屠刀摆在一起。辛七杂相信父亲是战士了,可老人们还是持怀疑态度。有人说弹片是他逃跑时,被我方追击留下的;有人说他做了逃兵后,在深山遭遇土匪,被土匪打的;还有人说他厌战,是自己打的,因为受伤后可到后方医院,趁此离开战场。

议论完辛开溜,人们又议论起辛欣来,他啥时能被判死刑呢?听说死刑执行也有新规了,不用吞子弹了,打上一针,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死,一点痛苦都没有。大家都说,辛开溜没赶上个好死,辛欣来倒是赶上了!

说到辛欣来,老人们又议论起白马,安平因为捉辛欣来,将它弄丢了,至今下落不明。大家把头转向绣娘,七嘴八舌的,有人说白马可能被狼吃了,有人说可能被毒蛇咬死了,还有人说可能被黑熊吞了,总之,在他们的想象中,白马被野兽害了。正在此时,住在北口的老于来了。他每次打鱼回来,喜欢到茶馆喝碗热茶。一身腥气的他见绣娘在,说他正想找她呢,他早晨去小星河捕鱼,在岸边的白桦林里,发现了一副马的骨架。虽说它已被鹰隼和乌鸦啄食殆尽,但从散落的白毛和它蹄子上的铁掌看,就是绣娘的白马!因为王铁匠不打铁后,知道绣娘爱马,将铁匠铺剩下的几副不同型号的马掌,都送给了她。绣娘的马,挂的都是王铁匠打的铁掌。这马掌别具一格,钉孔不是圆形的,而是六角星孔。

小星河是格罗江的一条支流,水不深。绣娘年轻的时候,常扛着鱼叉,去叉大嘴鲶鱼,那儿的鲶鱼又大又肥。老于说完白马的下落,绣娘推开茶盅,喊店主结账,说她要去小星河。店主说您今天找着白马了,相当于找着亲人了,大家都高兴,茶和枣泥糕我请客啦。但绣娘坚持付账,而且要把老于的茶钱也付了,乐得老于眼睛眯成一道缝。店主见状,也不推辞了。绣娘付了账,缓缓起身,拱手跟大家道别,说:“你们好好享受着,我见白马去了!”绣娘走到门口,也许腿太沉了吧,绊倒在门槛,瞬间就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