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马月光(第3/4页)

安泰出生时,安玉顺又被授予一枚三级八一勋章,这在松山地区是绝无仅有的。也就是从那年起,刚兴建的长青烈士陵园,把入园处最显赫的位置留给了他,虽说那时他人在中年。

安玉顺夫妇的隔阂,始于这块墓地。孟青枝说他不该进烈士陵园,因为那里埋的,是真正的牺牲者,而他衣食无忧地活着。安玉顺则说他在战争中失去了胳膊和腿,早就作了牺牲,组织安排他进那块墓地,合情合理。孟青枝讥讽说,那该由他丢掉的胳膊腿进烈士陵园,而不是他!安玉顺被激怒了,说你是想让我到阎王爷那里,把炸飞的胳膊和腿弄回来,埋进烈士墓?孟青枝也不客气,说我就是这意思。安玉顺咆哮道,你这不是咒我死吗?孟青枝不卑不亢地说,你是英雄还怕死吗?

其实孟青枝对安玉顺的失望,源于安玉顺愿意进烈士陵园,意味着放弃百年后与她合葬,因为她是没资格进烈士陵园的。跟一个不想和自己葬在一起的男人过日子,对孟青枝来说,无异于抱着一坛馊酒,美味不再。

孟青枝就从别处寻找生活的滋味。她在古约文乡时,练就了一手刺绣的好手艺,她开始缝制婚服,招揽顾客。她拈着绣花针,在柔软光滑的丝绸上描龙绣凤。荷花鸳鸯、牡丹蝴蝶、喜鹊红梅、碧草蜻蜓、明月彩云、溪流红鱼,都是她热衷勾勒、也是深得新人喜欢的图景。她绣东西不重样,就说她绣的蝴蝶吧,没一只是一样的。而她绣同一种花儿,在姿态和颜色的处理上,也一定不同。她凭赏收费,家境殷实的人家,多给她钱,她也收着;贫寒的新人,不给她一分钱,她也乐意效劳。当然有人以物抵资,她也高兴。安雪儿童年时,最喜欢那些带着物品来做婚服的人了。物品的内容相当丰富,烟酒糖茶,肉干点心,衣裳鞋帽,手电筒,剃须刀,暖水瓶,甚至马吃的豆饼,都从酬劳的通道进入安家。

自从做起婚服,人们就管孟青枝叫绣娘了。

但安玉顺不叫她绣娘,他说这名字听起来像青楼女子的艺名,不名誉,仍叫她青枝。

安玉顺一天要叫她三遍“青枝”,天明、正午和夕阳西下的时刻。他喊她也没别的事情,只是因为一个时辰到了,百无聊赖地唤一声而已。孟青枝也不答应,她觉得他叫的其实是太阳,她不能代太阳说话。有时绣娘出去了,安玉顺就去马棚叫一声“青枝”,所以绣娘骑乘的马,至少有两匹,都以为自己的名字叫“青枝”。

绣娘除了做婚服,还喜欢冬季骑马打猎,夏季去河里叉鱼。绣娘打猎最浪费子弹了,不是她枪法不好,而是她一进山,拿酒敬奉山神时,自己也蹭上半壶。她的眼力和手力被烈酒一烧,成了逼近西山的太阳,一路下滑。她眼花手抖,自认看准了狍子或松鸡,可子弹掠过,它们毫发无损地逃掉了。她也曾把黑漆漆的树墩当成野猪,一通扫射,看着树墩不倒,她还嘟囔:“轮到你转世了,别硬挺着了——”沦为笑柄。她叉鱼却是十拿九稳,这时她不喝酒,心手一致。她站在河湾,瞅准了鱼,用人字形鱼叉奋力一叉,水面的涟漪中,立刻泛起鱼血的鲜红,一条鱼随着鱼叉浮出水面。绣娘喜欢叉大鱼,她嫌小鱼刺多,吃起来麻烦。她不用挂网逮鱼,除了为了独享站在水中的那份快乐,也是想让鱼死得痛快。挂网打的鱼,往往欢蹦乱跳着,它们离死,还有一段挣扎的路途,而鱼叉能干脆利索地让鱼气绝。

后来政府收缴了鄂伦春人的猎枪,绣娘就没法上山打猎了。鱼叉她也懒得用了,因为水里的鱼和山上的野兽一样,连年减少,成了黑夜尽头的星空,很难发现闪光点了,渔猎工具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摆设。

安玉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因老年痴呆,不再出现在报告会现场。这时的他成了儿童,忽然可爱起来。绣娘从外面回来,他会拈着她脱下的衣裳,觑着鼻子闻味。若是闻到花香草香和肉香,他会咧嘴乐;要是闻到厕所味和集市的辛辣气,他就撇嘴。他上午通常安静,抱着拐杖,坐在窗前的圈椅里,呆呆地看天,可午饭一过,他就像接到了出征令,开始躁动不安了。他拄着拐杖,一会儿去灶房摸火柴,说他饿得慌,要点火做饭;一会儿又去找雨伞,说要下雨了,爹娘在地里干活忘了带伞,他得接他们回家。绣娘怕他玩火,把火柴都藏起来。而雨伞无论冬夏,总帮他备下,免得他找不到时心急。晚饭后的安玉顺,眼睛异常明亮,这时他会将铺盖用绳子捆起,背在肩上,在院子里驴拉磨似的转圈。绣娘问他这是干啥,他有时说逃荒,有时说迎亲,有时说打鬼子去。他转上两三个小时后,回屋放下行李,站在穿衣镜前,照上一刻钟,把自己看个够,叫一声阿弥陀佛,这才睡觉。龙盏镇人都慨叹,一个战斗英雄,没倒在枪炮下,却倒在了疾病的隘口,真是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