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马月光(第2/4页)

安玉顺在锦州工作清闲,生活有保障,只是三十好几了,终身大事还没着落。组织上曾介绍一个部队医院的护士给他,初次见面,他见她哭红了眼睛,一坐下来,便低头失神地看着他的断腿,如临深渊般发抖,知道她满心不乐意,赶紧放她走,跟组织说这护士太单薄,不称他意,给她以找健全人的自由。这之后他的一个老战友,又给他介绍了一个,这姑娘倒是愿意,可他受不了她身上的味儿。她是酱菜厂的工人,比他大一岁。又黄又瘦不说,还一脸霉斑似的痦子,说话唾沫星子四溅,口腔散发出恶臭。感觉她在酱菜厂,经年累月的熏染,自己也成了一棵酱菜,安玉顺找了个借口回绝了她。

在婚姻上他最终认了命,心想等吧,是你的终会来。就像人们不喜欢黑夜,可月亮最终投入的,却是它的怀抱呀。

他也果然等来了一轮好月亮。

五十年代初,安玉顺参加了军区系统组织的英模事迹报告团,巡回演讲。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走遍了东北最重要的城市。每到一站,当地政府都会安排一场文艺演出。他们到最后一站林市,已是遍地白霜了。安玉顺一路上讲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苦卓绝,已讲得懈怠和疲惫了,到最后一场,他的心境与时令一样,苍凉肃杀,终于道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他能够在战争中活下来,也要感激出家的父亲。他父亲说过,炮弹不长眼,佛主是长眼的。安玉顺念了一句佛号,涕泪长流,以低沉的话语,结束了一路高调的演讲。他的这番心灵话语,打动了一个姑娘的芳心,她就是坐在台下的孟青枝。

孟青枝比安玉顺小十多岁,是个热烈奔放的鄂伦春姑娘。她出现在报告会现场,是被林市抽调来,为英模报告团作文艺演出的。她的鄂伦春独舞,在松山地区很有名气,而松山地区隶属林市。

孟青枝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她圆圆的苹果脸,疏朗的眉;眼睛不大,但很明亮;虽塌鼻梁,可嘴唇丰艳,仿佛是一轮红日托起一片乌云,乌云也是美的了;她的脸颊不涂胭脂,泛着自然的红晕。她穿着鲜艳的民族服饰,足蹬轻巧的鹿皮靴,在舞台上欢快地独舞时,就是落在大地的彩云。安玉顺做梦也没想到,这团彩云会落到他头上。

“你一个亲人都没了,我嫁给你吧,你愿意跟我去古约文乡吗?”这是孟青枝在演出结束后,走到台下的安玉顺面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安玉顺看着这个明媚而健康的姑娘,叫了声“阿弥陀佛”,迫不及待地问:“古约文乡在哪儿?”

孟青枝说:“长青林业局。”

“长青林业局又在哪儿?”安玉顺再问。

“松山地区。”孟青枝说。

安玉顺倒吸一口冷气。松山地区他知道,在中国的高纬度,一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地区。但他不怕冷,他的生命里有了一团火啊。

安玉顺向组织申请,转业到地方,跟孟青枝一路北上,在长青林业局落了脚。因为他多次荣立战功,身有残疾,地方政府将他安排到武装部当政委,可以赋闲在家。夫唱妇随,孟青枝从古约文乡调到长青林业局文工团。可他们在长青仅仅生活了四年。安平两岁时,孟青枝便厌倦了那里。她嫌长青生活无聊,丈夫像个木偶被提来拎去,一到中小学的开学典礼或是职工代表大会召开,安玉顺就去宣讲他的战斗事迹,而那内容是千篇一律的。最要命的是安玉顺对出席这类活动不但不烦,反而得意,让孟青枝不能容忍。她喜欢骑马,他们结婚时,她特意从古约文乡牵来心爱的马,为它搭了马厩。可她在长青骑马出行时,人们都把她当怪物看,让她好生郁闷。林业局的领导也对安玉顺说,别让你老婆在街上骑马了,你是个英雄,影响不好。好像骑马的女子,都不贞洁似的。那匹马闲起来,威风扫地。而孟青枝生过安平后,迅速发胖,也是风采不再!她沉迷于酒中,容颜憔悴,上不了舞台,只能在文工团当道具师。孟青枝觉得自己再在长青待下去,会疯癫的,向安玉顺提出离婚。安玉顺不同意,孟青枝就说你真想和我过下去,就随我去古约文乡吧。这个要求让安玉顺为了难。古约文乡离长青有一百多里,即便他这个政委是个闲差,每年也有事务性的工作要处理,往来不便。安玉顺不想失去妻子,他找组织谈,组织又找孟青枝谈,折中的结果,他们到龙盏镇定居,这里离长青只有二十多里,往来方便。

孟青枝到龙盏镇的第二年,生下次子安泰。为了照顾丈夫孩子,她干脆不工作了。在她眼里,再好的单位都是囚笼,进去了就失去了自由。她一喝多了酒,就嘟囔自己年轻时怎么那么傻,进什么文工团,给那些并不懂得舞蹈的人跳舞!她说好舞蹈应该跳给月亮看,跳给河流看,跳给野花看,跳给心爱的马和心爱的男人看。龙盏镇的人知道她是因舞蹈与安玉顺结的缘,都逗她,安玉顺是你心爱的男人了?她噘嘴说,起先是,现在不是了,人们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