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七章(第4/5页)

瞧那个深思熟虑而又随机应变的麦素木吧,他自以为是滑过去了。当然,他的活动市场小了,他自己也在收缩。他的大队加工厂出纳员的职务也被取掉了。库图库扎尔已被开除党籍,交由群众监督管制。尼牙孜也被批判,有关他的来历,公社发的几件外调函件得到的都是“查本地从无此人”的答复,还需要进一步弄清。包廷贵夫妇的非法活动和不利民族团结的言行在运动中受到了批评,老王揭露了他们。而麦素木呢,尽管群众呼声不低,却基本上安全地过来了。他谨慎之中暗自有些得意。何况他还有一个朋友,那个尊重文化和宗教的古板的木匠亚森,他仍然时或和亚森木匠谈历史,谈其实他也是一知半解的《古兰经》,谈阿拉伯文和波斯文。他甚至还建议亚森木匠的小儿子没事到他这里来学一点古典文献。他小时候上过一段经文学校嘛。伊力哈穆知道。社教工作队和公社党委的最后的意见是把麦素木挂起来,这也是放长线的意思。当然,这是不能透露出去的,让麦素木自鸣得意去吧,让他望眼欲穿地等候木拉托夫,赖提甫和还乡团去吧,让敌对势力急不可耐地也等着他里应外合去吧。人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还是有更多更多的人在这些年里学到了东西。雪林姑丽的胆怯和悲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由于在试验站工作和学习成绩优秀,她被送到州农科所进修了半年。不久前,她去海南岛繁育良种,一去就走了八个月,这个未曾说话先低下头来或者捂上脸的女孩子,现在常常在社员或干部的集会上侃侃而谈了。她的身体也更丰满了。现在,看到这个又有经验又有理论的农村技术员的时候,谁还能想起那个泪眼汪汪的,怯懦得像一只小白兔似的,泰外库的不幸的小媳妇呢?

而艾拜杜拉,现在是七队的副队长了。热依穆是队长。六五年冬天,艾拜杜拉带队在哈什河上游龙口为大湟渠(现在改名叫人民渠了)修现代化的引水闸和泄洪闸。他们住在地窝子里,迎风冒雪,昼夜三班奋战了两个多月,艾拜杜拉所领导的七队被评为红旗单位,每人奖励了一条毛巾、一个背心和一双解放鞋,伊犁区党委领导同志田星五亲自为艾拜杜拉戴了大红花。中间,伊力哈穆亲自赶着马车,拉了一车食油、面粉、干肉、粉条……去慰问。看到了六三年他来堵水的那个地方人如海、 旗如潮,推土机、起重机、马车,如水如龙,正在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从哈什河的治理和人民渠的龙口工程,他看到了伊犁在前进,生产在发展,他感到无比的快慰,他也看到前面的路途还很远,很不平坦。

吐尔逊贝薇到乌鲁木齐出席了一次团代会。此后,每隔十天半月模范邮递员阿里木江就要给她送一封信来。消息很快像春风一样传播了开去,在她幼年时代的好友狄丽娜尔和雪林姑丽面前,她承认有一个原籍同是伊犁的工人在追求她。“我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她坦率地,也是有分寸地说。一个年岁不太大,思想却十分老朽的女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狗拿耗子似的去找再娜甫,思想老朽的女人说:“天啊,这怎么得了!听说吐尔逊贝薇自己给自己挑选丈夫呢!”你猜再娜甫怎么回答?有这么个妈妈确实是吐尔逊贝薇的福气!她叉着腰哈哈大笑,她说:“那可太好了!我相信她决不会找一个懒汉,找一个饭口袋的。”再娜甫的话有点“影射”的味儿。果然,狗拿耗子的女人噘起嘴来了,没趣!

也许,学得最多的,印象最深的人们当中,应该还是回到伊萨木冬夫妇身上吧?时间,你是如何地无情!才几年,这一对夫妇已经是“老两口”了。伊萨木冬秃顶,胡须渐白,腰也略略弯了下去。他有文化,他一直订着报,他还订了一份维吾尔文《新疆文学》月刊。正是他在且末写的绝命书,那东西的词藻与抒情,受到了所有知道此文的人们的称道。他发现了自己的文才,他开始给《伊犁日报》与《新疆日报》的副刊投稿了。突然,有一次看报的时候他感觉满眼是云雾,他恍然大悟,眼已经花了。他跑到伊宁市红旗大楼斜对过,花了六块多钱买了一副老花镜,看书看报再也离不开这两片玻璃。这也不奇怪,他已经是四十出头。可乌尔汗呢?她其实仅仅三十多岁,论出生年月,她比伊力哈穆还小几天呢,只是因了伊萨木冬的关系,伊力哈穆才称她为“姐”为“嫂”的。然而,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似乎,用奥斯玛草涂染墨绿色的长眉毛,用凤仙花涂染红指甲、红掌心和红脚心,挖出一种多奶汁的草根在嘴里咀嚼的时代瞬时远去,似乎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没有过完,似乎在县文化馆表演的宣传抗美援朝的节目还刚刚演了一半,现在正是幕间休息呢,似乎少女的欢笑与烦恼,新婚的羞涩与幸福她还都没有真正的体味到,倏地,她已经“老”了,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和粗糙,她的眼角的鱼尾纹甚至没有镜子用手也可以摸出来,她的鬓角已经灰白了,女人的鬓角啊,你总是最先传达了这不愉快的变化……有一次梳头,她发现有大撮的头发脱落了。青春啊,青春,你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走的?你原来是这样不忠实而又不稳定吗?你匆匆打开了你的主人的眼睛,点燃了你的主人的心灵,而后不等有任何结果你又匆匆地逃走了,一去不复返了。在青春抛弃了我们的同时,谁又能不感到后悔,不认定是我们辜负了青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