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八章(第6/8页)

“请进!请!泰外库拉洪,我的兄弟!”

“麦素木哥在家呀?”

“请吧,请屋里坐!”

等泰外库进屋坐下,再次问起麦素木,她才回答:“不,他还没回来,快了,很快就回来了。”她笑着说,笑容使她的好看的鼻梁打皱嘴噘得像一朵牵牛花,露出了一颗小小的灿灿的金牙。

古海丽巴侬的回答使泰外库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男主人不在,而是因为女主人换了真嗓子——一个鼻音很重的、沙哑的女低音。

泰外库老老实实地坐着,饥肠辘辘。古海丽巴侬正在和面,准备饭。她揣着的面团是如此之小,不够泰外库一个人的。她热情地向泰外库问东问西,泰外库只是简单地回答“是”“不”或者“堂“堂”是伊犁地区人们表示“谁知道呢”的语气词。”。不知为什么,古海丽巴侬的嗓音有一种使人不自在的东西,使泰外库联想到——例如某种软的和粘连的胶汁。

半个小时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天完全黑了。

麦素木仍然没有影子。泰外库觉得十分尴尬,他坐不住了。

古海丽巴侬看出了,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是他……”泰外库没有把“叫我来的”说出,算了吧。他回答:“没事……我走了。”

古海丽巴侬没有挽留,泰外库起身走出了房子。很明显,麦素木根本无意、也绝对没有安排请他吃晚饭,虽然上午他那样千叮万嘱地邀请了他。这也不必愠怒,说了就忘,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并不稀奇。归根到底,麦素木为什么有义务招待他一顿饭呢?不。那么,就无需费脑筋分析麦素木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赶快回到自己的家、按维吾尔语的说法是自己的“房子”去吧。

确实麦素木就是忘了。他的作风是,邀请归邀请,实际归实际。除非拉住人家的胳膊叫人家马上前来,其他的邀请,不过是一种情意,一种礼节,一种美好的语言,一种友谊的姿态。美好的吃食安慰肚子,美好的语言安慰心灵。当你盛情邀请一个人到你家做客的时候,哪一个被邀者的脸上能不露出笑容呢?为什么要吝惜美好的语言呢?美食越吃越少,美言越说越多。

所以,在上午邀请了泰外库以后,他旋即把这事忘在了脑后。他无意说谎。相反,他确实计划请泰外库一坐。但他没准备,也没安排在今天,在此次。下班以后,他到一个靴子匠家里去了,喝了回茶,说了回话,量了回脚,他订做了一双皮靴。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回家转去。

在院门口碰到了泰外库。他想起了一切。他立即抓住了泰外库,千道歉,万遗憾,大骂该死的四队的会计,说是四队会计缠住了他。最后,把泰外库再次拉进了房子。

一进门他就对古海丽发起脾气:“怎么把客人放走了?”又骂,“怎么做起了汤面条,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今晚有贵客驾临吗?”

“你什么时候说了?”古海丽巴侬的眉毛竖起来,无声地说了以上的话。但是,不等看到丈夫的眼色,古海丽巴侬已经恍然大悟,她低下了头,嗫嗫嚅嚅,承担了这一切错误。而且从此,她低头做饭,一句话也不说。在男人面前,她是驯顺安静的淑女。

泰外库漠不注意,他们的问答引不起他的兴趣。饿劲儿已经过去了,对于赶车人,少吃顿饭就和多吃顿饭或者不多不少地每日三顿饭一样地平常。他靠在墙上正在遐想。为什么那匹白马今天出了那么多汗!右轮轴又该膏油了。再有七个小时就是新一天的套车了。明天路过伊宁市的百货店,买个小花铃,拿给伊力哈穆的小女儿玩去吧,顺便取回米琪儿婉给他补的裤子。依他的意思,衣服穿破了一扔就算了,米琪儿婉偏要给他补。还批评他不艰苦朴素……

汤面端了上来,随着又是一套自我批评。幸亏泰外库没有用心听,否则,如果认真地听一听那些沉痛的负疚的语言,真是令人感动得落泪而无法进食的。

面刚刚吃了一碗,在古海丽盛第二碗的时候,麦素木起身到里屋去了。传来了开箱和关箱的声音,再出现的时候,麦素木拿着一瓶白酒和一个酒杯。

泰外库爱喝酒,麦素木是知道的。他得意地迈着跳舞一样的步子,拿着酒瓶在泰外库眼前一晃。泰外库眉毛一挑,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麦素木咚地一声把酒瓶放到了饭桌上。按照维吾尔人的饮酒习惯,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愁眉苦脸,龇牙咧嘴,不停地哈着气,似乎不胜这酒的苦辣有力。然后,咕嘟咕嘟,他倒了满满欲溢的一杯,递给泰外库。

泰外库头也不抬,三下两下,吸干了第二碗汤面。然后拿起酒杯,轻轻一倾,干干净净,不但没有洒,嘴唇也没有湿,没有吃力地仰脖,没有做作地吞咽,比喝冰水还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