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八章(第4/8页)

“当然了,当然,马克思说过,男子汉对什么都能习惯。毛主席也讲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对于人类来说,粮食是最神圣、最伟大的。先知穆罕默德,当年也当过农民……”

麦素木深知老人的性格。老人虔敬地信仰穆罕默德。老人又竭诚拥护党和人民政府,爱戴和尊崇革命导师。他的谈话把信口胡言的所谓马克思的“说过”、穆罕默德的经历和确确实实的毛主席的教导,与穆斯林的观念掺和在一起,恰像一盘俄罗斯人的纸花和炸洋芋块放在一起的冷拼。他知道,这样做既便于亚森老人吞下他的拼盘,又能格外显出他的高明。他胡诌的那一套,除了从他口里,亚森还能听谁说过?这不就更使老人惊服赞叹,如醍醐灌顶一般吗!

“呵,呵,是的。”老人连连点头。

“农村是好农村,农村的生活是过得惯的,但农村的事情却有好多让人看不惯!”麦素木的舌头轻轻一掉,把话题引入了他挖就的渠道,“就拿今天早晨来说吧,尼扎洪把我找了去,絮絮叨叨诉说了半天,可怜人的牛被扣下了。”

“怎么回事?”

“他的奶牛误入了麦地,伊力哈穆队长要扣下他的牛抵账。”

“嗯。”亚森的反应很冷淡。

“库瓦汗哭了一顿。呜赫,人,是软弱的;生活,是艰难的啊。没有牛,就没有奶,喝不成奶茶,提炼不成奶油,做不上油塔子和奶油面片。还指望着换点零花钱,买点盐、茶叶呢。除了流泪,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麦素木悲天悯人地连连叹息着,眼圈也发红了。

“尼扎洪是个没意思的人,没有味道的……”亚森木匠皱了皱眉。他是从不用恶言背后说人的,没意思、没味道,在他的词汇中已经是最沉重的了。

“是的是的,”麦素木连忙应道,“尼牙孜确实是有缺点的,马克思早就说过,宇宙万物,都存在着缺点。存在和缺陷,这是一对孪生的姐妹。您不懂吗?地球也有缺点,两极寒冷而赤道炎热。这个算盘也有缺点,”他站起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算盘,指给亚森看,“瞧,这一档上就少一枚珠子,何况是可怜的人类!唯其有缺点,才成其为世界,唔,这是哲学……”

亚森粗通文字,他吃力地、马马虎虎地看过一点新书和旧书。他没有学习的机会和足够的阅读能力。他嗅到了书籍和学问的芳香,却毕生努力也没能掌握真正的学问。这样,他就十倍地仰慕书本知识。他喜欢听人们讲述一些玄虚和高深的理论,越听不懂就越爱听。他尊敬阿匐、毛拉、医生、知识分子和干部。作为一个宣礼员,他追求真理,甘当宗教、哲学和文化的仆侍。这就是他接近麦素木的基础。

注意到亚森老人被吸引的、洗耳恭听的样子,麦素木受到了鼓励,他继续讲道:

“何况是农民呢?农民是小生产者,农民每日每时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农民是劳动者又是私有者。农民的利益是不能侵犯的。列宁在逝世前,打发走了旁人,留下斯大林,单独对斯大林说过:‘农民好比一只小鸟,抓得太松,他就会飞掉。而抓得太紧,他就会被捏死的啊!’”

麦素木用左手做着一抓一放再一抓又一放的动作。

“什么?列宁说过农民是小鸟?”亚森大吃一惊,类似的比喻他早年就听说过,却万万没想到是列宁的名言!

“当然啰,书上写着哩!您认识俄文吗?”

亚森惭愧地摇了摇头。

“汉文呢?”

亚森又从齿缝里说了一个“不”字。

“那就没办法了,我那儿的列宁著作多卷本可惜不是维吾尔文的。没什么,列宁是说了。这个话,是人没有不知道的。尼牙孜不就是这样一只落光了毛的、光秃秃的小鸟儿吗?所以,按照列宁同志的教导,他的牛是不该扣的。伊力哈穆队长做得太过分了。”

亚森点点头,他开始有点信服了。

“按照穆斯林的情谊 ,就更不能那样做。你官儿再大,可还是维吾尔人呀,怎么能翻脸不认乡亲呢!太恶劣了!您说,库图库扎尔这人如何?”

“库图库扎尔吗?那是个好样的人。”

“您瞧!就像您说的,库图库扎尔是这样的人,”麦素木竖起了大拇指,“可有人专门排挤他。是谁?不用我说。您会明白的。我们有机会,要为他说话呀。听说,下个月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就要来了。”

……麦素木把亚森送了出去,正碰上满身满脸全是黑煤,连眉毛、胡须上都沾满了煤末子的泰外库赶着马车拉煤回来。煤块上铺了一小块也已经染黑的毡子,泰外库高高地坐在上面,虽然天不冷,他还是披着污黑的光板皮大衣,似乎星夜出发,凌晨装车时的寒气仍然没有从他的身体上散尽,从头到脚,只有眼白是青白色的,嘴唇是粉红色的,显示出人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