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一章(第4/8页)

老王是汉族,但是他祖祖辈辈和维吾尔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老王的父亲,给地主扛木头累伤了内脏,大量吐血而死的时候,邻近的一家汉族富农和一家汉族商人都没有来。是维吾尔族的乡邻中的穷汉遵照当时汉族人的风俗,帮老王给父亲置办了棺材,为死者装殓,挖墓穴,送了葬,埋了土,这从当时宗教的观点来看,本来是不适合的。这件事给老王的印象太深了,他从小就感到不同民族的相同命运的人要比相同民族而不同命运的人亲近得多。解放以来,哪次维吾尔农民的喜庆、祝祷、丧葬或者聚会娱乐的场合没有老王恪守礼节地坐在那里?他也和维吾尔人一样地伸出双手,抹脸,念一声“阿门”,不是由于宗教信仰,而是由于对乡邻的习惯的尊重。甚至在穆斯林的节日:开斋节或者宰牲节的日子,老王家同样收拾整洁,炸上两盘馓子。因为,远处来的给维吾尔亲友拜节的客人大部分也是老王的相识,他们往往趁这个机会到老王家来看望一番。人们说,老王一年要过三次“年”,既过春节又过开斋节、宰牲节,还有人说,老王家在穆斯林节日时的摆设和待客的食品,搞得比有些维吾尔人还像维吾尔呢……

但是,就是这个老王,听伊力哈穆说,居然在昨天套起了驴车,装上了锅碗瓢勺和两个小儿子,企图躲开维吾尔人出走……

民族,什么是民族呢?为什么同样的人要分成一个又一个的民族呢?过去,里希提想到各个民族的各自的特点和共同的经历的时候,想到我们的祖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的时候,总是更加感觉到祖国的伟大,生活的丰富多彩,各民族劳动人民的互相团结、互相补充和互相促进是一件大好事情。但是今天,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有那么些心怀叵测的人正在企图利用民族的区分来分裂人民,企图把统一的中国人民的整体割成一块又一块的血肉!再往这裂缝上洒下盐。

十四世纪的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曾经在自己的柔巴依里问道:

“既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蓝宝石般的苍穹之底,为什么又要分成穆斯林和异教徒,这有什么意义?”

此刻,当里希提推开老王家的栅栏门的时候,也思索着类似的问题:“在同一杆红旗下面,同一条河边,为什么人们还要区分成不同的民族呢?”

老王正蹲在院子里栽辣椒苗,里希提的到来使他喜出望外。他以完全爽朗的神情把里希提让到了屋里,倾其所有端出了烙饼、腌鸡蛋、茉莉花茶和泡菜。里希提声明他刚在乌甫尔家吃过东西,但是老王仍然像其他的新疆农民一样“不讲道理”,管你刚吃过一顿也好,八顿也好,进了我的家就得从头吃起,当里希提不得不拿起一个咸蛋的时候,老王笑了,他主动说起:

“我已经托人捎信去了,叫她回来。今儿晚上你不要走,咱们一起包饺子。”

“你这个家伙,昨天跑什么?”里希提磕着蛋皮,直截了当地问。

“谁都有个一时糊涂嘛。人不可能老是一个样子嘛。”老王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人的一天会有二十九种样子的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瞒着我?”里希提追问。

“没什么大事。”老王叹了口气,“我当然不会躲你们。但是,听说有坏人啊!”

“听说什么?坏人难道不是天天都看得见吗?依卜拉欣难道是好人?玛丽汗不是坏人?还有那个木拉托夫,不是坏人?没有坏人,还搞什么阶级斗争?还要共产党干什么?”

“我就是想躲躲这些坏人。”

“坏人是躲得开的吗?你躲到汉族聚居的地方,就没有坏人了吗?蒋介石就是汉族里边的人嘛。”

老王无言以对,他原原本本地叙述起来。

民族感情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它经常是潜在的、不明显的,甚至是被否认的。特别是对于像老王这样的祖祖辈辈与兄弟民族的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的人来说,他绝不承认自己和兄弟民族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隔阂。和维吾尔人在一起,他更多地感到的是这个民族的优点和长处:豪爽、热情、多礼、爱帮助人。如果你因故耽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这是个维吾尔人聚居的地方,那么,你放心吧,只要你把自己的情况、困难和所需要的帮助讲清,你一定可以得到所需的一切。他们招待路人就像招待友人。维吾尔人比较注意美化生活,不仅从庭院里的大量植树种花,屋里的摆设有许多装饰性的花纹(窗帘是挑花的,床围子、餐单、箱子、毡毯上无不有花饰),服装比较美观等方面可以看出来,就是他们打馕包包子也是有花纹图案的。这,同样也受到老王的赞许;同样的经济状况的维吾尔家庭,往往显得比汉族家庭更绚丽多彩。维吾尔人讲究清洁,饭前一定要洗手,严禁随地吐痰、擤鼻涕、放屁……这使老王信服得五体投地,他认为,这无疑应该作为各族人民讲卫生的起码准则共同遵守。当然,这些准则并不是维吾尔人的发明,但是他不能不承认,维吾尔人遵守这些规则要更严格和彻底,对于破坏这些准则的行为的舆论谴责要更加严厉,至于维吾尔人几乎是人人能歌善舞,特别是善舞,更使老王自愧弗如……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