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九章(第3/7页)

其实,如果说阿西穆就是这样地整天提心吊胆,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也并不符合事实。人们会问,一个人一生老是这样负担沉重,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他怎么能活得下来?其实,过分的、长期的、无穷无尽的忧虑和恐惧也会使人适应的,变成一种小心翼翼、循规蹈矩的习惯,达到一处特殊的精神平衡。如果没有这种忧虑和恐惧,阿西穆就感觉不到生命和自我的存在,说不定他反而吃不下饭和睡不成觉,正如同使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处于失重状态,那将是百倍的难受和恐怖。再说,恐惧忧虑和自慰自足的心理并不是完全互不相容的,有时,它们正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样结合在一起。例如阿西穆在有意识地为伊明江的命运而恐惧的时候,也未尝不下意识地感到一种欣慰,共青团是个好组织,处处教育青年走正道,伊明江爱劳动,爱帮助别人,不说谎,不吸烟喝酒,从不和年龄相同的小流氓们混在一起。

不过,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阿西穆的习惯和平衡。他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早年间,他听一些有学问的长者说过,世界是每隔若干年就会出现一批称作哎鸠鸡哞鸠鸡的妖魔鬼怪,搞得天下大乱,尸骨遍野。当年西征扫荡、所向无敌的蒙古人及鞑靼人当中便有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混在其中,灭了一大堆国家部落城市;后来的日本鬼子也是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那个曾经打到伊犁来的马仲英匪帮多半也是些个哎鸠鸡哞鸠鸡。解放了,十几年来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再没听到哎鸠鸡哞鸠鸡的作乱,现在为什么又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是不是什么地方又出现了哎鸠鸡哞鸠鸡呢?特别是在四月三十日夜晚,他亲眼看见了那件事……他吓得一连三天起不来炕。

第四天起来后第一件事,他到了伊宁市,去卫生学校找女儿,他要把女儿找回来,死也死在一块儿。女儿不在,学校传达室说毕业班都在医院实习。他又到了医院,女儿正在手术室,他没有见着。他又回到绿树掩映的学校,见了人就说,请他们见到爱弥拉克孜时告诉她,家里有急事,叫她火速回家。然后,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庄子,一进家门,发现老伴正在用石灰水刷墙,墙刷了一半,他下令停了下来。什么样的时候还刷墙,简直是轻佻,简直是猖狂,简直是要跟天命叫板……轻佻猖狂的人总是先遭灾,他模模糊糊地想用停止刷墙的行动在真主、世人和家属面前表现自己的惶恐斛觫,以求免祸消灾。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直两个星期了,女儿没有回来。再去找一趟,阿西穆已经没有那个气力。这两个星期之中,阿西穆没有到队里劳动,难道这也是为了表达惶恐之意吗?不一定。还是他认为在即将天塌地陷的时候队里的农活、记工册上的工分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也没有往深里想,玛丽汗之流的恶言并没有对他发生影响。抛下自己脚下这块曾经小心翼翼地在其上面劳作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到外国去,这种念头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哪怕是一刹那。阿西穆这个人,即使是去城里买东西,时间呆得一长,太阳一往西边移(其实还在头上老高老高),他就惦记家里。他总是忙不迭地赶着路,等推开门走到花丛之中,看看果树和房屋还都呆在原来的地方,牛、羊、驴、老婆孩子也都一进一出地吐着气,返身自顾,四肢囫囫囵囵地回到了家中,他就会千遍万遍地默念着:“感谢真主保佑!”并且长长出一口气。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不去出工下地呢?他只是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大概真的病了。说是病了吧又闲不住,一会儿摸一摸炉灶,一会儿搓一搓驴套绳,一会儿又跳到菜窖里清理一下上一年的冬菜的发了霉的残叶。干上一会儿就又罢手,喘气,头晕,恶心……

前天下午,爱弥拉克孜总算回来了。阿西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责备,又是爱抚。活像女儿是从哪个刑场上九死一生被特赦回来的。爱弥拉克孜看到父亲的脸色,不放心,便给他号了脉,检查了咽喉和舌苔,试了体温,都没有啥异常,她给了父亲几片酵母片。父亲不听女儿的解释,捧着酵母片更感到自己病情严重。他听老辈人说过,这些白药片都是欧罗巴人造的,而欧罗巴人硬是比口里即关内。人还厉害,甚至比俄罗斯人还厉害。他现在要吃欧罗巴人制作的药片了,你的病能不厉害吗?

阿西穆告诉女儿这次回家以后,再不要到学校去了,等天下太平以后再说。女儿告诉他,城里的职工和居民都正常地劳动、工作、生活着,并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阿西穆却一再重复着他的格言:“胆小的长存,不怕的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