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熊出没(第3/10页)

大田老太太已点了酒精灯温着面在候着了,面抻得很细,的确很诱人。除了面以外吃食还有不少,叶形的小碟里搁了两个煮豆,櫻花状的小碗里放块撒上葱花的白豆腐,蓝方盘中是数片生鱼片,竹编漆盒里是几块闪着晶亮光芒的大马哈鱼子寿司……整桌饭的基调以腥和生为主,除了那锅面,我对其他都不感兴趣。大田为我斟了一盅清酒,看她在自己跟前也放了杯子,按日本习惯,我也给她斟了一杯,她接过首先一饮而尽了。我于是知道,老太太今晚要安心陪我喝一通了。当大田确认我是一个独行至此,而不是利用假期来偏僻小镇与情人幽会的女人时,对我的勇气表示了由衷的钦佩。我说方才洗澡时对面坡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田低着头想了想说大概是横泰吧。我问横泰是谁,她说横泰么,猿屋的人都认识的。我说那必定是头面人物或知名人士啦,大田说,头面人物算不上,知名人士倒受之无愧。我说如此知名人士怎偷看女人洗澡。大田笑着说横泰就爱看女人洗澡。我说女人们乐意让他看?大田说那有什么,看就看呗。我说您说得真轻松,这又不是走在大街上,让谁看两眼不在乎,这赤身露体的总不是个事儿,这事搁中国妇女身上,非把那个横泰扭送到治安办去不可。我告诉大田,我是中国人,大田不信,说中国人的小脚趾甲都是两瓣的,说着就搬着我的脚看耻甲,结果左脚是两瓣的,右脚是整个儿的。她就说我的父母准保有一个是外国人。我也奇怪自己的左右脚趾的不同,这倒是以往从未注意过的,但我告诉她,我的父母都是正宗的,不掺假的中国人。大田说其实中国人日本人一个样,一点儿不差的,又神秘地凑在我耳根说,她跟中国人睡过觉,连那睡法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般。我注意到老太太说“睡觉”一词用的竟是日本语32乂,而非普通日本妇女十分隐讳地说“同床”之类,便想老太太绝非一般人物。看到我疑惑的目光她咚咚地跑下褛去,一会儿抱上来一本影集,翻开一页,指着一穿粗条和服的美丽女性说那就是她。照片已经发黄,背景是典型的中国街道,我问照片在何处所摄,她说昭和十八年摄于黑龙江绥棱,她当时是瑞穗开拓团成员。问她何时回国的,她说战败消息一公布,她就随军回来了。我推测,老太太当年必定充当过慰安妇角色。三十年代初,日本政府为缓解国内矛盾,扩大资源,确保已经占有的中国土地,自1936年开始,计划在二十年时间内向中国东北地区移民一百万户。庞大的移民计划自1937年开始实施,开拓团一眼就相中了缓棱镇诺敏河两岸的肥沃土地,用枪口威逼当地中国农民背井离乡,以强占的手法将土地划归己有。瑞穗开拓团的成员来自日本各地,是按地区对口动员来的,男女对等,便于组织家庭。开拓团在中国,由日本官方提供肥料、农具、种子,尚可雇用大量中国农民代耕,很快在诺敏河岸形成一个农业整体。加工厂、修理站、酱油坊、面粉库……相继建成,他们向日本军队提供农产品,成为日军重要的后方物资基地。瑞穗村有二百一十五户,一万零一人,成年人不论男女都有枪,有自己的弹药库。后来的情景就不那么妙了,中国的抗日组织不断袭击瑞穗村,村里的男人不断被调走补充急剧减员的战斗部队,就净剩了妇女和孩子,对军队的供应也大到了超出支付的程度,开拓团的生活日苦一日。不少人对政府彻底失望了,到中国去,既未大展宏图,也未开创美好的东亚共荣,太阳神再也没有能力顾及他的海外子孙,“征服者”过的是有一顿没一顿猪狗般的日子。

我打听去熊之巢的路程,不远。我问她村里是否有个叫柴田幸雄的,她说那个村的人大部分姓柴田,叫幸雄的却想不出是哪位。老太太陪酒一直陪到很晚才走,临出门又折回来,说要是我想听三弦,她可以为我演奏。我说改天吧,她说改天也好。我想这老太太也是寂寞得很了,难得有客人到这深山的小旅店来。可惜,她非年轻美貌的艺妓,我亦非踏雪寻芳的公子,否则真有戏看呢。

站在房内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不知该干点什么才好。穿衣镜上映出穿着宽大和服的我,那腰带系扎得和日本人一样地道,这身穿着打扮与房内的环境使我与日本人之间抹去了一切界限,然而一把无形的刀又将我们细细剥清,剥得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带水,永难相合。正如我访问过的一名叫金敬梓的回归曰本定居的残留孤儿向我谈及的她的感受,在中国她是妇产科医生,回到日本则成了某富翁的独女,赋闲在家,终日无事。她父亲的书房里摆着一把当年用过的日本军刀,她说她每看到军刀都要与南京大屠杀中那个挥刀砍杀中国人的日军形象联系在一起。一想起刀口下青年的表情,她便待不住,便产生难以克制的反感。她不愿见父亲,甚至不愿跟父亲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父亲坐过的地方她决不再去坐,父亲摸过的碗她连碰也不想碰,她说这在医学上叫做“生理厌恶”,是件没法扭转的事。她问父亲在中国是否杀过人,父亲直言不讳地说杀过,语调之平静坦然令她吃惊。她企图以父亲歉意的悔过和自醒的解释来调节她内心的平衡,但父亲没有那样做,而是把她当做了他的女儿,当做一个纯而又纯的日本人来看待的。对另一个民族犯下的过失是犯不着在本民族内反复忏悔道歉的。粗心的父亲忽略了在中国长大的女儿的感情。金敬梓总认为那把刀上沾过中国人的血,她愈发变得焦躁,甚至认为富丽的家中也到处沾满了血腥气,她的卧室,她的床,她的被单也无一例外。这种腥气,对在产房工作多年的她并不陌生,她从那汩汩的血注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动脉血还是静脉血。无论哪种血都一样粘稠,一样温热,一样的触动人的心弦。在众多调査对象中我之所以还记得金敬梓,是因为她的结局使我惋惜,最终精神失常的她,以血肉之躯投身于飞奔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