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两天后才见到阿南,不便打问她和远山自那晚以后的事情,我已经学会了语不及私。

阿南也没有解释那天情况的意思,好像一切都很正常,的确也是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我太有点儿少见多怪了。远山最近话极少,总是醉着不醒的样子。有时在走廊里相遇,总是把头一低,身于一侧,一副很不愿意搭理人的样子,好像是我欠了他什么。日本人总是怪,好的时候热烈,冷的时候冰凉,让人琢磨不透。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融入到这个民族中去,也不单是观念的差异,更主要的是性情的差异,民族性的差异,这种感觉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有一天,阿南对我说,她和远山决定办个画展。

我说就为他那些猫画?

阿南说是。阿南说主要是想提高远山的知名度,为他下一步找个好公司打基础。“老这样失业算怎么个事儿?虽说不到饿肚子的份儿,但精神上压力太大。你没见他最近酒喝得多了?”

我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办画展,关键是钱。

银座有名的展室,日租金五十万日元。

新宿的展览厅要六十万。订金、礼金除外。

究竟什么样的契机使二位邻居萌发了办展览的念头,而竟要阿南出面来拯救艺术家远山的前程与灵魂,真是个迷。尽管我对他们的猫画展实在不抱任何希望与信心,还是从我的生活费和积蓄中拿出了七万日元,算是邻居的情分。这笔钱原准备是再攒点儿,回国时买一台手提电脑的,反正也不够,送了人情吧!七万块,称得上是尽我所有,倾囊相助了。

就为这七万块钱,两位邻居郑重其事地来到我房里,跪坐在我对曲。远山双手支着榻榻米,俯下身子表示感谢,阿南则诚挚地把头碰在席子上,半天没有抬起身,倒把我弄得很难为情,好像我给人家的不是七万,而是七百万,七千万。

我利用休息时间和阿南跑出去租过几回展室,没有一处谈成的。

好不容易打听到驹入的一个展室便宜,赶了去,主人一听说是个没名气刷油漆的工人搞美展,首先就摇了头,推说房子已经租给鸟取县准备搞农业摄影展览了。这么一来,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跑了几家,情况大体相同,不是说场地已经租出,就是把价格故意提得很高很高。其中也不乏阿南的熟人,寒暄的时候大家都是朋友,拉着手叙友情。一旦张口提租展室的車,手便松开了,朋友归朋友,情谊归情谊,自然,金钱归金钱。不能混淆。

精明的房主们谁也不愿胃这个险,为一个从未发表过任何作品,毫无知名度的油漆工人在繁华京师,在世界名人云集之地办个人展览。更何况这个人没任何会社、大企业家、名流做后台,凭的仅是一个女孩的一张嘴和几张怪模怪样的猫画。

“能不能让你的父亲帮帮忙,借借他的名也好。”我记起,阿南逗子是日本钢窗巨头的千金,岂有让钱难住的道理。我说,“拿你父亲一张名片去跟房主们打交道就是另一码事了。”

阿南说,“不。”

我说,“他是你爸爸,又不是别的不相干的人。我跟我爸爸就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要。”

阿南说,“爸爸是爸爸的,我的是我的,既然已经走出家门,一切就要自立,再没有跟父亲张嘴的道理……”

我想,这跟中国的孩子人概不太一样,中国的孩子在花父母钱的时候,多少带有理所当然,不花白不花的理直气壮在其中。不能否认,阿南在我的心目中添了不少光彩。

星期一,阿南早早去东京大学。远山在走廊里遇见我,像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我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他说;“我给你的猫也画了像。”

我说:“就是那只丑陋的半大猫吗?”

他说是的。于是,我随他到房间里去看我的猫的像。那是一张一尺半见方的油両,背景涂着灰,隐着细细的斜纹,像是在下雨。那猫,倒是白色的,却似画在一块玻璃板上,而偏要竖起来侧冓看,成了细细的一个条。一只太猫眼,忧郁孤独,带着失群的痛苦,不被人理解的悲哀……猫身子和眼非常之不协调,好像猫被缝隙挤扁了,在窒息的瞬间,睁大了眼向这最后的世界张望。

我把这种感受说出来。

远山说我看懂了这幅画。

远山的画展终于办起来了,在原宿东屋堂书店后面的库房。东屋堂是阿南一位远房姑姑开的,虽说沾着亲戚,钱上并不让步,不收房租,女老板讲好,展出期间销售的作品要四六分成,谈定之日交预金五十万。

开幕式这天,我和阿南早早过去了。老远就见远山站在店门口,穿得整齐笔挺,向每一个进店的人都鞠躬,说感激话,包括进去买儿童读物的孩子。中国也有美术展览,却并未见过哪个作者站在门口去给每一个进入的人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