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程士元的家在很背的一条小巷里。迈进程家的小院,见一个女人在树下拐线,“工”字形的木框在她手里灵活地拐来拐去,那些细棉线便有条不紊地缠绕在了上面,她像是在耍杂技。她先跟我打舉呼,很熟稳的,问我吃了没有。我想现在已是下午,她间的想必纟中午饭,就说吃了。我问是不是程士元老先生的家,她说没错,并转过身去从壶里给我倒了一碗茶。我问她弄这些线做什么用,她说织布。这时我才听见西屋的织布机一直在哐哐哐地响。女人说那是她婆婆在织,她婆婆两天就能织一匹布,快手哩。我问她织这些粗布做什么用,她突然停止了拐线问我:你不是外贸上来验布的?我说不是,她的脸就有些冷。

我说,我来找程士元。

她说,程士元是她公公中午喝了点酒,正睡午觉,怕一时半晌醒不了。

我说,那我就等。

太阳偏西,北屋门帘一动,有个老头从里面走出来。女人说,爸,有人找你。

程士元问,打哪儿来?

我赶紧接上说,打日本。

程士元走下台阶问,有事?

我说打听一个人,史国章。

程士元说,史国章是汉奸,早死了。

我说,那就给我讲讲史国章的事。

程上元说,敢情日本也搞内查外调哇。

我把西垣秀次给我的银筷子拿出来让程士元看,我说,这个日本人天天吃饭用这双筷子,用了五十年了,他很看重送筷子的这个人。

程士元把筷子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一双民间使用的普通银筷子,一头尖,一头方,用链子连着,方的一端一支上刻着:警备队少佐西垣秀次;另一支上刻着:河北临州保安队队长史国章。程士元看了半天筷子说,不错,这是赵寿祥的手艺,他打的银器都有记号。说着老汉指给我看,在筷子的方形尖端有两个相套的双圆印痕。程士元又走进西屋,捋下老伴手上的镯拿出来给我看,镯的内侧也有双圆印痕。程士元说,筷子是赵银匠所制无疑,是出自临州的物件,看来鬼子没有妄说。

我问史国章死于何时何地。

程士元说,一九四三年五月被日本人杀死在涉县城隍庙,死法很特殊,是用刀剐了的。

我问他是否搞错。

他说没有。

我问当时在城隍庙杀了几人。

程士元说凌迟者只有史国章一人。

我问史国章有无后代。

程士元说史国章是外乡人,来无踪去无影,无根无基,有后代也无人查找。

我问史国章的死可有凭证。

程士元说死人要何凭证,那年月死的多了,上哪儿要凭证去?找谁要凭证去?

我说史国章死得蹊跷。

程士元说死便死了,有何踩跷。

我说史国章是汉奸,鬼子将汉奸凌迟处死,不合情理。

程士元说日本人向来不讲情理,五月十四日临州近千无辜者死于一旦,这中有什么情理。

我说鬼子为什么要杀汉奸?

程士元说鬼子为什么不能杀汉奸,狗与狗之间的事用人的道理没法解释。

谈及五十多年前的那场屠杀,程士元很激动,他说那天是农历四月十一,是他舅爷的生日,他先一天随母亲回娘家祝寿,这才幸免于难。听说临城发生变故,当日不敢回家,三天过后随着母亲跌跌撞撞赶回临州,临州已面目皆非,除了焦土便是血腥。街上触目皆是尸体,斩去手脚的,砍作两截的,无首的,穿胸的,横七竖八倒卧在血泊中。当铺的台阶上齐刷刷摆了二三十个,几排人头,地上的血有寸厚……在那场灾难中,除了他与母亲幸存,全象十七口,全部遇难。

我问当铺掌柜刘三连一家是否也在其中。

程士元说当然未能幸免。

我问其中可有刘家大少奶奶的妹了老多儿。

程士元说刘家大少奶奶是由南边嫁过来的,没听说过有妹子。

我说他应该知道赵庄的老多儿。

程士元说老多儿是美人儿,临州出事以后也再没人见过她,下落不明。

我问他知不知道日本人西垣秀次。

他说日本人的事避之惟恐不及,哪敢问什么姓名。

问及学日本语的情况,程士元说他至今能读日本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当时因为怕杀头、所以记得特别牢,说着指着我挎包上的假名准确地读出了发音,语音的标准显系日人所教,不容置疑。我问当时可否不学。

程士元说孩子不学大人便会拉进日本人的地方挨打,拉人者都是保安队一伙。后来看鬼对小孩确无恶意,大家也了心,街上梆子一敲,各象孩子就去当铺集合,在刘三连家的大厅里等着日本教官来讲课,讲课前先给孔子像鞠躬,再唱一肖叫“洒库拉”《櫻花》的歌。

我问他教日语的鬼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