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在临州的当铺旧址前,我展开了西垣秀次的图示,展开了五十年前一个鬼子少佐的记忆。按图索骤,这里该是过去的当铺,是西垣设计的寻找史国章的切入口。我极其明白,保安队长史国章逃得过国民党的清查却逃不过共产党的镇反,纵然都成漏网之鱼,还有一个“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在等着他,幸存的机会几乎为零。当然也有一种存活可能:除非他是共产党。在西垣委托我寻找史国章的时候,我谈了自己的看法,对他寻觅史国章的动机不能理解,在战争中沆瀣一气的鬼子与汉奸,如今要携手共叙“友情”,我国政府不会熟视无睹,当地百姓不会不说三道四,当年被害人的亲属不能不义愤填膺。西垣说,这正是他不愿自己出面的原因,他找史国章是出于个人感情,私人友谊,史国章于他编撰的“华北陆军作战史”太重要了,找不着史国章找到他的亲人也行,比如妻子什么的。

我说鬼子找汉奸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恶心。

西垣说有些事在寻找史国章的过程或许可以搞清,寻找的过程就是调查的过程。作为朋友,他敬仰史国章,他欠了史国章的人情。

我说你们的关系是狼与狈的关系……

院子很深,盖满了小厨房、少棚子之类,只让人想起曲径通幽,山回路转这些旅游方面的词来。

一个胖男人,在公用自来水边的躺椅上打呼噜,脚边的小凳上放着罐头瓶改作的茶杯,那里面黄—一瓶浓茶。在这闷热的午后,这杯茶充满了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一走近,那鼾声戛然面止,一个极清醒的声音问我,找谁?我说找姓对的。他说这院里姓刘的有七家。我说找最老的刘姓住户。他说他就是刘姓最老住户,一九六三年搬进来的,全院再没有比他住得更长的了。我问一九六三年以前这院的住户在哪里,他说一九六三年以前这儿是粮食仓库。我问再之前呢?他说还是粮库。我说再早是当铺。他很诧异,说,当铺,我住了三十多年,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问他有没有人知道临州的老事儿,他想了半天,说庙后街程士元那个老东西兴许知道,十几年前小学校曾让他去作阶级仇民族恨的报告,他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说几句就让人给架下来了,犯了心脏病。胖子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我,说,你大概是港台同胞吧,来临州认亲?我说我在这儿没亲,他唤了一声,说,我们这块地界解放前特别保守,守着华北大平原,吃喝不愁,所以多不愿外出谋生,要说海外关系,谁家也摊不上。但这儿的人头脑灵活,别的不出,专出汉奸,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你可能听说过。

我笑了,这位闲得发慌的胖子巴不得有人跟他闲聊。

我问,说到汉奸,你知道这儿过去有个叫史国章的?

他说,史国章,没听说过。

我问,日本鬼子西垣秀次呢?

他说,日本人投降那年我才两岁。

他突然直起身来说,你是日本人!

我说不是。

他不信,说,别看你中国话说这么好,打你一进院子我就看出来了,你身上带着东洋味儿,跟合资也业里那些日本娘们儿有点儿像。

我说我真不是日本人,我有个叔父,是八路,抗战的时候就牺牲在这个地区,我来临州是了解那个时期的一些事情。

胖子说真是日本人也用不着隐瞒,现在的临州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光外资企业就有几家,街上常见洋人走动,老百姓也千方百计往外资企业里钻,那儿挣钱多。

我说一九四三年五月,日本人血洗临州,这儿发生过大血案。

胖子说,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死的是死了,活着的也还活着,人嘛,得向前看,现在讲友好了,不计前嫌了,谁都知道“东芝”冰箱好松下”彩电鲜亮,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就不看他们的电视,不使他们的冰箱。

我说过去的事还有人记得吗?

胖说,怎么不记得,城南有纪念碑,上头都刻着哩,名字一排排的,每年清明节学校的学生都敲着鼓吹着号去献花圈。

他说得没错,对于死难的人这里每年都给以祭奠,但这样沉重的事情从胖子的嘴里轻松快捷地谈出,总让人觉得其中少了些什么。

我提出看看西跨院的南套间,那里是史国章与老多儿的幽会之所,也是西垣秀次与史国章进行各种肮脏勾当的密谋之地。这个地点非常微妙,也非常重要。

胖子说他不能满足我的要求,他说南套间住着一对新婚夫妇,家具电器十分新潮,他领着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窥探房间,万一出了问题他脱不了干系。

我说你这人真是,刚才把我当成日本人,这会儿又把我想成是盗窃集团踩道的,想像力之丰富该去当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