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存档-3 女人穆天宁(第6/11页)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而且即使不是警察,一顿饭也不会把人吃得破产。”我继续慢慢喝着自己的茶水,欣赏着她把酒倒进嘴里的潇洒手势。

“四瓶啤酒是我的极限。”她打开第五瓶的时候说。

“多喝点没关系。”

“可是你说的,喝多了胡言乱语发疯耍泼你也要付账。”“只要你不用啤酒瓶把我打倒在地,付账的一定是我。”

喝掉第五瓶啤酒之后,她的脸颊上有了红晕,东西也不怎么吃了。

“刚才我没有说实话。你这警察不怎么样,不说实话你也不知道。”

“现在准备说吗?”

“看在你请我吃这么多好东西的分上,我说给你。我穿黑衣服是因为我刚刚失恋了。”

“失恋的原因是对方去世了?”

她用手指着我说:“你还挺机灵的,这句话说得讨人喜欢。不过那小子还没死,活的比我还要快活,跟一个两条腿像麻秆屁股像秤砣的女人跑了。”

“很形象。”

“能不形象吗?被我堵在床上,掀了被子一览无余。”

她说完,打开第六瓶啤酒给我的玻璃杯倒满,泡沫顺着玻璃杯淌到了桌子上。

“陪我喝一杯。否则宁可我自己付钱,也要把你打倒在地。”

我只是举起杯和她碰了一下。

“我的爱情死了,黑衣戴孝。为我过去三年的傻逼爱情,干杯。”

我的酒还没有喝完,她就已经倒在桌子上,脸枕着餐盘睡着了。

我结了账,拿了书,扶着她站在火锅店门前,觉出寒风凶猛。刚才说看不出她有点胖确实不是虚言,而把她扛在肩上才发现她也没有骗我。无处可去,好像捡到了找不到失主的钱包。和陌生人喝酒本就存在这样的风险,一旦其中有一个人事不省,另一个除了把她领回去别无他法。我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车把她载到父亲的医院。医院还没有熄灯,走廊里十分明亮,因为有一个患者刚刚去世了,一个中年女人坐在走廊中间用手捶着水泥地面号啕大哭。父亲病房的护士执勤,正在帮病人家属查找殡仪馆的电话号码,看见我们之后说:咦,是又要办住院吗?这么晚可不行。我说:不是,一个朋友喝多了,在父亲的房间将就一宿就好,不会给你添麻烦。她走过来翻开穆天宁的眼睑看了看说:看来没事,睡一觉就好了,父亲病了,还跑出去喝酒,你就是这么休息的?我没有答话,拖着她进了父亲的病房,把她放在沙发上。她这么睡过去,明天起来恐怕要感冒。才过了几分钟,她的鼻子上就有汗珠了。我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走过去把她的外衣脱掉,里面的毛衣终于不是黑色,而是白色的底子上绣有一只黄色的维尼熊。就这样吧,即使再热,也没办法再继续了。我用床下的塑料盆打了半盆凉水,放在沙发边,然后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把外衣搭在椅背上,拿起《击壤歌》读。

夜里父亲还是像原来一样,毫无动静,只是排了一次尿,倒是穆天宁翻身吐了两次,挥舞双手好像在一手掐住谁的脖子,一手扇其耳光。幸好我小心躲过,帮她把脏东西倒掉。凌晨两点左右,她彻底沉沉睡下。《击壤歌》写得十分流畅,随处可见才女的妙语,只是所写所想,无论时间空间,离我相当遥远了。七十年代的台北,不知道给了安歌什么样的启迪,使她义无反顾使自己消失于熟悉的世界,以她失踪的年龄和身上所带的东西,不可能跑去台北的,或者这本书和她的失踪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时间上碰巧紧密相连,而她失踪的原因只是受不了当时的一切,如同割伤自己一样,以断然消失来表示对这个可笑世界的抗拒,而我也是她所遗弃的这个可笑世界的一部分,也许是使这个世界最终完整的一块拼图。不得不承认,那个夜晚十分漫长,读书的过程也远远称不上愉快,尽管书中的青春情怀激荡四溢,可我发觉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好像老了。即使找到了圣诗和歌谣的下落,也就是安歌失踪事件所能留下的最重要也是最后的线索,也无法从中窥探出她失踪的真正秘密。我遭到了潜伏在各种偶然性里的命运的沉重一击,几乎把我击倒在地,使我产生了放弃继续寻找的念头。也许是不是继续当警察也无关紧要了,这不是我的人生,是他人的人生,我不小心掉了进来。我年龄还不大,可以继续去读书,也许将来可以做一个老师,把我喜欢的文章念给他们听,和要好的学生通信,看他们一点点长大。与合适的女人结婚生子,妻子牵着孩子的手弹奏钢琴,我在一旁批改学生的作业,也许那才是属于我的真正的人生。但是就在发现天已经亮了的时候,另一种执念重又钻进我的身体,我拉开窗帘,望着窗外薄弱的天光,想起在警校的训练课上,被强壮对手的小腿牢牢锁住喉咙,只要我没有认输,在没有断气之前,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目前找到安歌的希望虽然愈发渺茫,可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已经死了,而从我掌握的信息来看,世界上也许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苦苦寻找她。我忽然明白,虽说我渺小而脆弱,在当警察的几年里,不断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时刻,随时可能被死神的大手轻轻捏死。我并没有违背我许下的诺言,虽然我也曾经伤害她,每次想起那天的情景我都想马上跪倒,恳请上天能原谅我因为年少而犯下的过失。可我在其后的年头里,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捍卫她,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她遗忘,以后也不会,只要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