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4/5页)

“过江去呀?”

很简单,而后就没有了。

这工夫若不是马伯乐有一个朋友,拍着肩膀把他叫到一边去了,那到后来,恐怕更要窘了。

一直到下了轮船,他们没有再见。王小姐下船就跑了,她赶快走,好像跑似的。一路上那柏油马路不很平,处处汪着水,等她胡乱地跑到电影院去,她的鞋和袜子都打湿了。

她站在那买票。那卖票人把票子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等第二个人把她挤开的时候,她才明白了,她是来看电影的。

至于马伯乐那方面,刚刚从大痛苦中解脱出来,那就是说,受尽了千辛万苦的逃难,今天总是最后的胜利了。

管他真胜利假胜利,反正旁边有“未必居”包子吃着。眼前就囫囵着这个局势。

所以一天到晚洋洋得意,除了一天从窗口看一看那窗外的枇杷树之外,其余就什么也不管了。

太太同他吵,他就躲着,或是置之不理;再不然,他生起气来,他就说:

“你们回青岛好啦!”

他明知道她们是回不去了,所以他就特别有劲地嚷着,故意气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又来了她的老毛病,却总是好哭。在马伯乐看了,只觉得好笑。他想:哭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多的眼泪呢?

太太的哭,显然他是不往心里去,也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可恨,他毫无感觉地漠视着她。

早晨起来,他到“未必居”包子铺去买包子。下半天睡一觉,醒了还是去买包子。

除了看枇杷树、买包子之外,他还常常到汉口那方面去探信,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听了之后,大体上是满意的,因为人越来越多了,后来的连房子都找不到了。很少赶得上他那么幸福的。于是唯有他才是得天独厚的,万幸万幸。马伯乐从大痛苦中解放出来之后,他什么也不再需要了,非常饱满地过着日子。也许以后还有什么变动,不过暂时就算停在这里了。

所以王小姐对他的那种相反的热情,他根本不能够考虑,他也根本不知道。

但自从在船上的那次相会,马伯乐也或多或少的感到有点不大对,那就是当他下船的时候,他想要找到她,但是找不到了,看不见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分明记得她站着的那个地方,但是那地方没有她。

没有看到也就算了。马伯乐慢慢地走着,他打算到一个刚刚从上海来的朋友那边去谈谈,听听或者有一些什么新的消息,听说“大场”那边打得最激烈,是不是中国兵有退到第二道防线的可能?去谈谈看。

马伯乐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走。在岸上,一抬头,他又看见王小姐了。

王小姐在前边跑着,撑着雨伞。

他想要招呼住她,但又没有什么事情,竟这样地看着王小姐走远了。蓝色的雨衣,配着蓝色的雨伞,是很深沉的颜色。马伯乐看着她转弯了,才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第二天,马伯乐照样去买了“未必居”的包子来。本来觉得不饿,打算不去买了,但是几个孩子非拉着去买不可。他想既然成了习惯,也就陪着去了。可是买回来,他并没有吃,他把衣裳用刷子刷了一刷就走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小雅格手里还拿着两个包子说:

“爸爸,这是你的。”

下半天马伯乐又出去了。太太以为他又是到蛇山上去喝茶,让他把小雅格带着,觉得在家里闹。马伯乐没有带就走了。

他到王家来了两次,似乎王小姐都不在家。本来他自己也不承认是来找王小姐的,于是就在客厅里坐着,陪着王老太太谈了一些时候。谈得久了一点,他就站起来走了。

到了晚上,他又来了,恰巧客厅里边没有人,说是王老先生和王老太太都出去了,说是过江去看汉戏。

马伯乐于是问:

“大小姐在家吧?”

马伯乐到王家来,从来没有单独请问过他们的大小姐。于是那女工好像受了一惊似的,停了一停才说:

“我去看看。”

一出了客厅的门,那女工就在过道里问着一个小丫环:

“大小姐说是跟老人家去看戏,去了没有?”

那毛头小丫环还没有张开嘴,大小姐就从那枣红的厚门帘里走出来。她是出来倒水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显然她是在床上躺着的,头发有些乱了,领子上的纽扣开着,而且穿着拖鞋。

“你们嚷嚷什么?老太太一出去,你们这回可造反啦。”

她们说:

“不是,马先生找你。”

她想,是什么马先生呢?她问:

“电话吗?”

女工说:

“在客厅里。”

王小姐把杯子放下了,放在了门旁的茶桌上。回头往客厅一看,从那门帘的缝中她看见了马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