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3/5页)

王小姐听到马伯乐说“明天来,明天来”这声音,就好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说的那“明天来”的声音一样。她还能够听得出来,那“来”字的语尾特别着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而现在是十年以后了,时间走的多么快,小孩子变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老了,青春就会消失了的。

一个人刚长到二十岁,怎么就会老呢?不过一般小姐们常常因为她们充满着青春,她们就特别骄傲。

于是眼泪流下来,王小姐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登着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沟子里捉青蛙……捉上来的青蛙,气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这里,又是悲哀,又是高兴,所以哭得眼睛滴着眼泪,嘴角含着微笑。

她觉得保罗是跟从前一样的,只是各处都往大发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点,眼睛也长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从前大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人是会忽然就长大了的。

“不单长大,而且还会老呢!”

王小姐心里边这样想着,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保罗不单跟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变了。

眼睛从前是又黑又蓝的,而现在发黄了,通通发黄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发黄了。再说,那嘴唇也比从前厚了。

一个人怎么完全会变了呢?真是可怕,头变大了,身子变长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那声音比从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来是一棵小树枝而今长成了一个房梁了似的,谁还能说今天这房梁就是从前那棵树枝呢?是完全两样的了。

马伯乐来到汉口不是一天的了,她并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为什么她今天才考虑到他?似乎马伯乐在十年之中都未变,只是这一会工夫就长大了的样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并不自觉,因为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别灵敏,忽然想东,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气,说不吃饭了,就不吃饭了,说看电影,就看电影去。

这样下来已经有不少日子了。

她这样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中心主题。

只不过,她常常想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订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个朋友真是要订婚了吗?她早就打算随便问他一声,都总是一见了面就忘记,一走了就想起。有时当面也会想起来的,但总没有问。那是别人的事情问他做什么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或是寂寞下来的时候,就总容易想到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这回事情上去,也没有什么别的思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觉得一个人好好的,无缘无故地订的什么婚?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来王小姐的烦恼,也就是为这“奇怪”而烦恼。

她的血液里边,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里边了,对于一切事情的估量跟从前不一样。从前喜欢的,现在她反对了;从前她认为是一种美德的,现在她觉得那是卑鄙的、可耻的。

从前她喜欢穿平底鞋,她说平底鞋对于脚是讲卫生的;可是现在她反对了,她穿起高跟鞋来。从前她认为一个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现在她给下了新的评语,她说那也不过是卑微的,完全没有个性的一种存在罢了。

不但这种事情,还有许许多多。总之,她这中间并没有过程,就忽然之间,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给估价了一遍。

有一天下着小雨,她定要看电影去,于是穿着雨衣、举着雨伞就走了。她非常执拗,母亲劝她不住。走到街上来也不坐洋车,就一直走。她觉得一个人为什么让别人拉着?真是可耻。

她走到汉阳门码头,上了过江的轮船。船上的人很拥挤。本来有位置她已经坐下了,等她看见一个乡下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还站着,她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了。她心里想:“中国人实在缺少同情心。”

她在那儿站着的时候、她觉得背后有人说话,第一个使她感到,或许就是那同学,就是那要订婚的人。

等回头一看,却是马伯乐。

这想错了似乎把自己还给吓了一跳。

马伯乐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带太太,也没有带孩子。

本来他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那时候,谁还有太太,谁还有孩子呢?

在马伯乐结婚的前一年,他们就已经分开了。所以今天在轮船上这样的相会,又好像从前在一起玩的时候的那种景象,非常自由,不必拘泥礼节。

但是开初他们没有说什么,彼此都觉得生疏了,彼此只点了点头,好像极平凡的,只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并不是朋友的样子。过了几秒钟,马伯乐才开头说了第一句话,但是那话在对方听来,一听就听出来,那不是他所应该说的。那话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