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3/3页)

可是当他一走进房间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脸色,使他一看了就觉得不大好。他想要说的话,几次来到嘴边上都没敢说。马伯乐在地板上绕着圈,绕了三四个圈,到底也没敢说。

他看样子说了是不大好的,一说太太一定要发脾气。因为太太是爱钱如命的,如果一问她究竟带来了多少钱,似乎他要把钱拿过来的样子,太太一听就非发脾气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个脾气,这个脾气最不好,就是无论她跟谁怎样好,若一动钱,那就没事。马伯乐深深理解太太这一点,所以他千思百虑,不敢开口就问。虽然他恨不能立刻离开上海,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烧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说,他想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马伯乐把他满心事情就这样压着。夜里睡觉的时候,马伯乐打着咳声,长出着气,表现得非常感伤。

他的太太是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的,以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伯乐的善于悲哀,太太是全然晓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明白他这举动是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在那里刚一张嘴,她就晓得他将要说什么,或是向她要钱,或是做什么。是凡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换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压出了褶子来,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说让太太熨衣裳,他先说:

“穿西装就是麻烦,没有穿中国衣裳好,中国衣裳出了点褶子不要紧,可是西装就不行了。”

他这话若不是让他太太听了,若让别人听了,别人定要以为马伯乐是要穿中国衣裳而不穿西装了。其实这样以为是不对的。

他的太太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给他熨西装。

他的太太赶快取出电熨斗来,给他把西装熨好了。

还有马伯乐要穿皮鞋的时候,一看皮鞋好久没有擦鞋油了,就说:

“黄皮鞋,没有黑皮鞋好,黄皮鞋太久不擦油就会变色的。而黑皮鞋则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这话,使人听来以为马伯乐从此不再买黄皮鞋,而专门买黑皮鞋来穿似的。其实不然,他是让他太太来擦皮鞋。

还有马伯乐夏天里从街上回来,一进屋总是大喊着:

“这天真热,热的人上喘,热的人口干舌燥。”

接着说话的一般规律,就该说,口干舌燥,往下再说,就该说要喝点水了。而马伯乐不然,他的说话法,与众不同。他说:

“热的口干舌燥,真他妈的夏天真热。”

太太一听他这话就得赶快给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骂一顿。(并不是太太对马伯乐很殷勤,而是听起他那一套啰里啰唆的话很讨厌。)太太若再不给他倒水,他就要骂起来没有完。这几天的夜里,马伯乐和太太睡在旅馆的房间里,马伯乐一翻身就从鼻子哼着长气。马伯乐是很擅长悲哀的,太太是很晓得的,太太也就不足为奇,以为又是他在外边看见了什么风景,或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使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马伯乐在街上看见了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卖,他对于那穷妇人就是非常怜惜的,他回到家里和太太说:

“人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穷得卖起孩子来了,就像卖小羊、小猪、小狗一个样。真是……人穷了,没有办法了。”

还有马伯乐在秋天里边,一看到树叶落,他就反复地说:

“树叶落了,来到秋天了。秋天了,树叶是要落的……”

马伯乐一生下来就是悲哀的。他满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他的笑让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个的生活,都在逆来顺受之中过去了。

太太对于马伯乐的悲哀是已经看惯了,因为他一向是那么个样子。太太对于他的悲哀,已经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觉它了。她对他的躺在床上的叹气,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就仿佛白天里听见大卫哭哭唧唧地在那里叨叨些个什么一样。又仿佛白天里听见约瑟唱着的歌一样,听是听到了,可是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马伯乐的烦恼,太太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而连问也没有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