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2/3页)

这一天晚上,马伯乐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上海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马伯乐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马伯乐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

马伯乐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马伯乐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

满街都是人,电车,汽车,黄包车。因为他们住的这旅馆差不多和住在四马路上的旅馆一样,这条街吵闹得不得了。还有些搬家的,从战争一起,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有搬完的,现在还在搬来搬去。箱笼包裹,孩子女人,有的从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从法租界搬到英租界。还有的从亲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从朋友的地方搬回亲戚的地方。还有的从这条街上搬到另一条街上,过了没有多久再从另一条街上搬回来。好像他们搬来搬去也总搬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马伯乐站在街上一看,他说:

“你们搬来搬去地乱搬一阵,你们总舍不得离开这上海。看着吧,有一天日本人打到租界上来,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到那时候,你们又要手足无措,你们又要号啕大叫,你们又要发疯地乱跑。可是跑了半天,你们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你们将要妻离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枪下边。你们这些愚人,你们万事没有个准备,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

马伯乐不但看见别人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正没有办法的时候。

马伯乐想:

“太太说是去西安,说不定这也是假话,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岛的吧!不然她带来的钱怎么不拿出来?就是不拿出来,怎么连个数目也不说!她到底是带来钱没有呢?难道说她并没有带钱吗?”

马伯乐越想越有点危险:

“难道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今后都让我养活着她们吗?”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

“这可办不到,这可办不到。”

若打算让他养活她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会有的事情,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事情,马伯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马伯乐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觉得不好。让事情这样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馆里,他想一上楼,直截了当地就和太太说:

“你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把钱拿出来,我们立刻规划一下,该走就走吧,上海是不好多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