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2/3页)

于是他又回到家中做少爷,少爷多半都是很幸福地随便花钱。但他不成,他的父亲说过:

“非等我咽了气,你们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

同时又常常说:

“你们哪一个若嫌弃你爹老朽昏庸,哪一个就带着孩子、老婆另起炉灶去好啦。”

马伯乐住在家里常常听这难听没有意思的话。虽然家里的床是软的,家的饭食是应时的,但总像每天被虐待了一样,也好像家中的奴仆之一似的,溜溜的,看见父亲的脸色一不对,就得赶快躲开。

每逢向父亲要一点零用的钱,比挖金子还难,钱拿到了手必得说:

“感谢主,感谢在天的父。”

他每逢和父亲要了钱来,都气得面红耳热,带钱回到自己房里,往桌上一摔,接着就是:

“真他妈的中国人!”

而后他骂父亲是守财奴、看钱兽、保险箱、石头柜等等名词。

可是过不了几天,钱又花完了,还是省着省着花的。要买一套新的睡衣,旧的都穿不得了,让太太给缝了好几回了。

一开口就要八块钱,八块钱倒不算贵,但是手里只有十块了,去了八块零用的又没有了。

有时候同朋友去看看电影,人家请咱们,咱们也得请请人家!

有时他手里完全空了时,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体己钱扔给他,太太做出一种不大好看的脸色来:

“男子汉!不能到外边去想钱,拿女人的钱。”

有一次马伯乐向父亲去要钱,父亲没有给,他跑到太太那里去,他向太太说:

“这老头子,越老越糊涂,真他妈的中国人!”

太太说:

“也难怪父亲啦,什么小啦,也是二三十岁的人啦。开口就是父亲,伸手就是钱。若不是父亲把得紧一点,就像你这样的呀,将来非得卖老婆当孩子不可。一天两只手,除了要钱,就是吃饭,自己看看还有别的能耐没有?我看父亲还算好的哪!若摊着穷父亲岂不讨饭吃去!”

马伯乐的脸色惨白惨白的:

“我讨饭去不要紧哪,你不会看哪个有钱有势的你就跟他去……”

马伯乐还想往下说。

可是太太伏在床上就大哭起来:

“你这没良心的,这不都是你吗?我的金戒指一只一只的都没有啦。那年你也不是发的什么疯,上的什么上海!……我的金手镯呢?你还我呀,在上海你交的什么女朋友,你拿谁的钱摆的阔?到今天我还没和你要,你倒有嘴骂起我来。东家西家,姊姊妹妹的,人家出门都是满手金虎虎地戴着。咱们哪怕没有人家多,也总得有点呵。我嫁你马伯乐没有吃过香的,没有喝过辣的。动不动你就跑了,跑北京,跑上海……跑到哪儿就会要钱,要钱的时候,写快信不够快,打来了电报。向我要钱的时候,越快越好。用不着我的时候就要给点气受。你还没得好呢,就歪起我来了,你若得好,还能要我,早抛到八千里之外去了……”

马伯乐早就逃开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这顿乱说,若让父亲听到,“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下了楼,跑到二门口去,在影壁那里站着。

影壁后面摆着一对大圆的玻璃养鱼缸。他一振动那沿,里面的鱼就更快地跑一阵。

他看着,觉得很有趣。

“人若是变个金鱼多好!金鱼只喝水,不吃饭,也不花钱的呀!”

他正想着想着,楼上那连哭带吵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觉得真可怕,若是让父亲听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正想迈开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听不见这种哭声。他刚一转身,他听楼上喊着:

“你给我金手镯呀!你给我金手镯!”

这声音特别大,好像太太已经出来了,在走廊上喊着似的,听得非常清楚。

可是他也没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

太太在楼上自己还是哭着,把一张亲手做的白花蓝地的小手帕也都哭湿了,头发乱蓬蓬地盖了满脸。把床单也哭湿了。

她的无限的伤心,好像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

“你马伯乐,好没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还有一颗金星没有,你看看,你来看……”

太太站起来一看,马伯乐早就不在屋里了。

于是伏在床上,哭得比较更为悲哀,但只哭了几声就站起来了。

很刚强的把眼泪止住,拿了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水,而后揩着脸,脸上火辣辣的热,用冷水一洗,觉得很凉爽。只是头有点昏,而且眼睛很红的。不能出去,出去让人看了难为情。

只得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当天的日报看看,觉得很无聊。

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广告,说是新从上海来了一批时装,仕女们请早光临,就在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件小绒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她想若也买一件,到海边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灯光下边,透花的就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