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3/4页)

“你这个小孩,外国话说得好哪!”

那孩子一听是个中国人,很不高兴,于是拉着祖父就大笑起来:

“爷爷,那个中国人,他不会说外国话呀!”

这一天马伯乐也是同去做礼拜的,看了这景况,心里起了无限的憎恶:

“这还可以吗?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了还有什么用啦!中华民族一天一天走进深坑里去呀!中国若是每家都这样,从小就教他们的子弟见了外国人就眼睛发亮,就像见了大洋钱那个样子。外国人不是给你送大洋钱的呀!他妈的,民脂民膏都让他们吸尽了,还他妈的加以尊敬。”

马伯乐一边收拾着箱子,一边对于家庭厌恶之极的情感都来了。

这样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为什么早不想走呢?真是糊涂,早就应该离开!真他妈的,若是一个人的话,还能在这家庭呆上一分钟?

还有像这样的太太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了。自从她生了孩子,连书也不看了,连日记也不写了。每天拿着本《圣经》似读非读地摆起架子来。她说她也不信什么耶稣,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家产,你能够不信吗?她说父亲说过,谁对主耶稣忠诚,将来的遗嘱上就是谁的财产最多。

这个家庭,实在要不得了,都是看着大洋钱在那里活着,都是些没有道德的,没有信仰的。

虽然马伯乐对于家庭是完全厌恶的了,但是当他要逃开这个家庭的前一会工夫,他却又起了无限的留恋:

“这是最后的一次吧!”

将来还能回来吗?是逃走的呀,父亲因此还不生恨吗?

“还能回来吗?还能回来吗?”

他在脑子里问着自己。

“不能回来的了。”

他自己回答着。

于是他想该带的东西,就得一齐都带着,不带着,将来用的时候可就没有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的了。

背着父亲“逃”,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该怎样写呢?他觉得实在难以措词。但是他又一想,这算什么,该走就走。

“现代有为的青年,做事若不果断,还行吗?”

该带的东西就带,于是他在写字桌的抽屉里抓出不少乱东西来,有用的,无用的,就都塞在箱子里。

钟打了半夜两点的时候,他已经装好了三只大箱子和两只小箱子。

天快亮的时候,他一听不好了,父亲就要起来了,同时像有开大门的声音。

“大概佣人们起来了!”

马伯乐出了一头顶汗,但是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若带东西,大概人就走不了;人若走得了,东西就带不了。”

他只稍微想一想:

“还是一生的命运要紧,还是那些东西要紧?”

“若是太太回来了,还走得了?”

正这时候,父亲的房里有咳嗽的声音。不好了,赶快逃吧。

马伯乐很勇敢的,只抓起一顶帽子来,连领带也没有结,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连一夜没有睡觉赶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也都没有带。他实在很胆小的,但是他却机警。

未发生的事情,他能预料到它要发生。坏的他能够越想越坏。悲观的事情让他一想,能够想到不可收拾。是凡有一点缺点的东西,让他一看上去,他就一眼看出来,那是已经要不得的了,非扔开不可了。

他走路的时候,永久转着眼珠东看西看,好像有人随时要逮捕他。

到饭馆去吃饭,一拉过椅子来,先用手指摸一摸,是否椅子是干净的。若是干净的他就坐下;若是脏的,也还是坐下。不过他总得站着踌躇一会,略有点不大痛快的表示。筷子摆上桌来时,他得先施以检查的工夫。他检查的方法是很奇怪的,并不像一般人一样,不是用和筷子一道拿来的方纸块去擦,而是把筷子举到眼眉上细细地看。看过了之后,他才取出他自己的手帕来,很讲卫生地用他自己的手帕来擦,好像只有他的手帕才是干净的。其实不对的,他的手帕一礼拜之内他洗澡的时候,才把手帕放在澡盆子里,用那洗澡的水一道洗它一次。他到西餐馆去,他就完全信任的了,椅子,他连看也不看,是拉过来就坐的(有时他用手仔细地摸着那桌布,不过他是看那桌布绣的那么精致的花,并非看它脏不脏)。刀叉拿过来时,并且给他一张白色的饭巾。他连刀叉看也不着,无容怀疑的,拿过来就叉在肉饼上。

他到中国商店去买东西,顶愿意争个便宜价钱,明明人家是标着定价的,他看看那定价的标码,他还要争。男人用的人造丝袜子,每双四角,他偏给三角半,结果不成。不成他也买了。他也绝不到第二家去再看看,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算盘:

“这袜子不贵呀!四角钱便宜,若到大公司里去买,非五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