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3/11页)

经鸭子大婶这么一说,仓库里立刻就显得阴森森的。雨水沙沙地落在瓦楞上,一绺绺潮湿的夜气从窗口渗进屋来。油灯的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有几分慌乱。

我娘端着筛子凑到鸭子的身边,低声问道:大婶,你这话怎么说?鸭子大婶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朝我娘摆摆手:

这事咱们先按下不表。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晚稻一割,风向转北,天上就下起小雪来。这天下午,我娘正在为我们赶做过冬的棉鞋,树生急匆匆地来到我们家。

金子不见了,他说。

我娘扔下手里的针线,给他倒了一碗水,让他慢慢说。树生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给我父亲:玄圃,你快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我直到那会儿,才知道金子还会写字。

我爹从树生手里接过那张宣纸,并不急于看它。他打开抽屉找他那副眼镜。好像树生越是着急,他就越是要拖拖拉拉地卖关子。那副眼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我爹在读信的时候,树生就眼巴巴地瞧着他。父亲皱眉头,树生也跟着皱眉头,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树生的口水就流了出来。等到爹终于读完了那页纸,我听见树生长长地宽了一口气。

玄圃先生,你快说说,那纸上都写了些什么?

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用一种赞叹的语调对树生说:

树生,你媳妇写得一手好字啊!

我娘在一旁坐不住了,她心急火燎地对爹说:玄圃,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字好不好先不忙说,你得赶紧告诉人家上面都说了些什么事啊。

我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他将那页纸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这才对树生说:

树生,你可要挺住啊,事情不太好。这是一封遗书。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他看见树生仍然坐在一边呆呆地瞧着他,就又补充了一句:

你媳妇已经不在了。

树生走了以后,父亲又念念叨叨地独自欣赏起那封遗书来。我娘走过去轻声问他,玄圃,你说金子姑娘还当真寻了短见不成?

那还会有错?父亲说。

你说,这么个大雪天,她会死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可就说不定了。爹扬了扬手里的那页薄纸:遗书上又没写。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端详那封神秘的遗书。到了晚上他就在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临摹。一九五六年,麦村办起了小学,父亲就成了学校的第一任校长。他将自己长期临摹的文字编订成册,发给学生做字帖用,以至于后来村里的许多孩子对那封遗书的内容都能倒背如流。

桂婶

哎,为了让金子换上那件花布褂子,我和福寿他娘把舌头都快磨破了。我对金子说,天底下只听说有敲锣发丧的,还没听说过可以穿丧服办婚事呢,好在族长这会儿已经死了,要是他活到今天,不把你吊在祠堂里抽上一百鞭子才怪呢。我和福寿他娘正劝着,树生一推门走了进来,他说大伙儿都在酒筵上等得不耐烦了,让我把金子带去照个面。我说衣裳还没换上呢,树生就摆摆手,算了算了。树生走后,福寿他娘悄悄地把我拽到一边:树生这样纵着金子,日后可没有好果子吃,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法降伏一匹烈马,往后你就别想上它的身。

金子刚刚来到麦村的那几天,只为没有过门,树生让她过来跟我睡。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又念过书,心眼儿、性情都不比咱们庄稼人。我们躺在床上说了几句闲话,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旁人大不一样。

金子告诉我,她打七岁那年就死过一回。幸好井里的水不深,被家里看园子的花匠救了上来。我问她,你好好的怎么会掉到井里去呢?金子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她这样说,倒叫我吓了一跳。我又问她,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会想不开了呢?金子说她跳井倒也不是想不开。接下来,任凭我怎样变着法子从她口中往外套话,她也死活不肯开口了。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回过头来想想,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难处。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倒也省掉了不少麻烦。能吃能喝,什么心事也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福寿

等到寒霜遍地、玉米长熟的时节,我娘就会独自一人关上房门在床上哭上一通。我知道她是在哭我那死去多年的弟弟福禄。想想我长这么大,我娘还从来没为我哭过呢,要不然,我怎么会觉得她的心眼儿长偏了呢?

那一年的初冬,玉米早早就收上来了。我娘在灶下烤了两根玉米,我和福禄一人一根。可是我发现福禄的那根比我的大。我当时已饿得不行了,也没顾上与老娘分辩,就先将自己的那根玉米吃掉了。然后,我将福禄带到了门外的一棵枣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