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2/11页)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北风将我茅草房的屋顶掀掉了一块,冷风伴着雪珠直往里灌,我姨妈的眼泪又出来了。

最后,他们还是将金子领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心里挺不是滋味。

桂婶背着柴火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幸灾乐祸地对我说:怎么样,树生,煮熟了的鸭子又飞走了吧?桂婶这种女人就是精明,有时只消瞄上两眼,什么事都别想瞒过她。

话说回来,金子是注定了要做我老婆的。第二年棉铃吐花的时节,金子再一次来到了麦村,这一回,她是跟着一个走村串巷的戏班子来到麦村的。那是我的姨父被政府枪毙不久之后的事情。

她来的那天,身上还戴着重孝。结婚的当天,我从亚农娘那里借了一身花布褂子让她换上,她死活不肯,最后也只好由她了。

晚上,我问金子,姨妈这一回怎么没有一起来,金子没有搭理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姨妈的下落。村里有一种说法,我的姨父被枪毙时,姨妈哭叫着闯进了法场,死拖活闹,弄得人家没办法,最后也只好给她吃了一枪了事。

不过,我并不为他们感到难过。现在解放了,我又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做老婆,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渐渐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部分人过上了好日子,就会有另外一帮人倒大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中午喝酒的时候,我将这个想法告诉年保,年保一听就哈哈大笑:那是当然的啦,要不然,你的媳妇打哪儿来?

亚农

我闻到了樟木草药一般的气味。那股药味渐渐和砚墨的陈香混合在一起。爹推门走了进来。亚农,今天就不用描红了,他说,树生请我去喝酒,你也一起去吧。我走出了书房,来到我娘的卧房里。

我看见树生也站在那里。床上堆满了女人穿的衣裳,我娘从中挑出一件暗红色的花布褂子,两面看了看递给树生。这还是我在娘家时穿的,我娘说,你媳妇要是穿着合适,就让她留下吧。

我跟在树生和爹的身后,走进了河边的树林。树生走得飞快,我和爹落在了后面。我们走到晒场的草垛边上,看见村长挑着满满一筐玉米迎面走了过来。树生,听说你小子娶回来一个俏媳妇?村长歇下担子,笑眯眯地对树生说。

俏不俏,这会儿还不知道呢。树生说。

村长又说:你娘在的那会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今天吧。

树生开心地笑起来。这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树生说,都说地主阶级从前过着卑鄙的生活,如今咱们穷人翻了身,比他们还要卑鄙。

村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树生,不懂的事就不要乱说,你知道卑鄙是什么意思吗?

树生心一慌,就反过来问村长,照你老人家说,那是什么意思?

村长想了想,脸就红了。他转过身冲着我爹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不学点马列主义怎么行啊。玄圃,你是读书人,你来跟他说说。

我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好像感到很为难。过了一会儿,我爹说:村长,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去参加婚礼的人,大都事先没有见过金子。当新娘子跟在桂婶的身后走进屋来的时候,我爹正和村长在商量办学堂的事。金子并没有穿那件母亲送她的花褂子,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丧服,她的胸前还佩着一朵黑色的绢花。大伙儿一瞧见金子,就全都不做声了,筵席上的气氛突然变得闷闷不乐。金子在屋里一走而过,好像她的到来不是为了跟大伙儿见个面,而只是偶尔从筵席上路过。

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躲到树篱的背后去了。福寿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我们说,他妈的,树生跟咱们半斤八两,凭什么就能娶回来这么个美人?他好像有些想不通。瞧他那副模样,不像是在生树生的气,倒有些像是在生他自个儿的气。在这一点上,年保就比他开窍,他虽然也不怎么开心,但脸上却显得若无其事:好汉无好妻,懒汉攀高枝嘛。

晚上,我娘带我去仓库选稻种。村里的女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金子。她们说来说去,无非是丧服、绢花、吉利不吉利一类的话。村里的巫婆,鸭子大婶靠在一只稻箱上,一声不吭。半夜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来,散工的钟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等待雨停的这段时间里,鸭子大婶终于开口说话了。

依我看,金子这姑娘有点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一个女人赶忙问道。

鸭子大婶将灯芯捻亮,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金子这副面相。她如果不是神灵下凡,便是小鬼现身。这个人日后注定了要在麦村兴风作浪,看来,往后麦村有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