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马林生一觉醒来,头疼欲裂,他感到脑浆像开了锅的米粥在沸腾、在冒泡,从四面八方往外扑溢;每根血管每根神经都在这种温度和压力下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铿然作响;两侧太阳穴的脉搏如同坚硬马蹄有节奏地踢打践踏着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皮肉迸裂,整个脑袋如同一颗拉响的地雷轰然爆炸。

接连几天,他疼得死去活来,整个人完全成了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念头,头疼!其他思想一概停止。如果这疼的地方不是头,不是自己的头,任是什么他也肯定一刀把它切了。他终日捧着自己的头,搬不动,摘不下的,其苦万状。屡次动了轻生的念头,一想起孩子,一想起未竟的事业与生活,就又忍不住心软了。真是觉得自己特别可怜,特别不幸,活着活受罪,死又不甘心,难煞我也!痛煞我也!每每肝肠寸断,潸然泪下,于伤心动情处不能自已。

后来,也是一觉醒来,他的头不疼了,轻快多了,只是里边有点沉甸甸的,似乎脑浆都凝结成一个核,像枣核一样竖在脑中央。

他下地开始正常进食,行走,谈笑风生。

他发现自己依然记得那晚喝酒时的心理活动,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满意,看来并没受这场暴风雨般的摧残的影响。他想尽快找儿子倾诉一番,这事已经成了他的一个负担,如果不倒出去他就老得提着神儿想着它。但当他把那晚的心理过程和种种感想重新细细回忆一遍时,他惊奇地发现那些令他热血沸腾的认识包括那个誓言不那么动人了,尽管原话一字不漏但已不能使他激动了。就像一个老太婆虽然眉眼五官仍在但已没了血色没了光彩没了风韵,叫人不再爱慕甚至有些愧对她——一想起他曾那样激动他竟有些难为情。

是时过境迁少了那个气氛少了那份悒郁少了那股酒劲儿还是这场大痛之后他的性格变了?都有点!

那天晚上他是有点忧郁或者干脆说是脆弱,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更加伤感,因而很容易受触动被感染,平时不在意的事那时就很注重,一下就投入进去了。现在太平了,清醒了,冷静了,考虑问题全面了,自尊心啦身份感啦都回来了,像个被掀了王八盖子的乌龟又翻了过来,重新把那层硬壳又朝上了,当然又坚强了。

再有,经过那场大痛,他颇有死里逃生还魂阳世之感。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一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人生不过如此嘛!大难临头哭都来不及,谁又顾得了谁?你对别人爱也好恨也好又能持续几日?到头来还不尽是一笔勾销?你一笔勾销了别人又在哪里?你既不知他又何知?如此一想,顿觉无牵无挂,什么话也懒得说了。

那几日,正是那个空前壮观的运动会以空前的成功进入尾声,最后辉煌了一夜就偃旗息鼓了。全国人民高兴得什么似的,又都有点意犹未尽。那个载歌载舞、焰火满空的告别之夜后,电视里开始天天播放各代表团下旗回国在住地在机场与中国官员和工作人员依依惜别的场面。

马锐那几日没少守着电视掉眼泪,像送亲戚似的目送着那些高矮悬殊胖瘦不一的各国运动员一拨拨走人,心头回荡着《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使他奇怪甚或有些不解的是,平素那么重感情,人家来时也是欢呼雀跃手拉手地迎进门的父亲在人家走时却完全无动于衷,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非但不能使他与天下苍生共哭一腔,反倒连连冷笑时而还对画面上的缠绵表演露出不以为然,嘴里念叨:“什么呀什么呀……”

马锐好奇地问他:“你平时不是挺好个热闹?就嫌节日少,家里来个查电表的,你还拉住人家说三道四想方设法挽留人家多坐会儿。今儿这么些人扔下亲热一股脑儿走了,你怎么一点不难过?倒像巴不得人家早走?”

“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谁还能不走?”马林生冷笑,“就是咱们俩,也没几年缘分了,一松手,便万劫不复,再见不上面了。”

“爸,您这情绪不对头啊。您最近又看什么邪书了?”

“你管我对头不对头,我不对头又与你何干?从今后咱们各自撒手,谁也别管谁了。”

“您肯定又看了一遍《红楼梦》。爸,这话怎么说的?我没怎么着呢您倒自个儿先中毒了按说您比我批判能力强啊。”

“什么叫中毒?我这是自个儿悟出来的。你不觉得怎么着那是你还迷在里边呢。你才多大?你又栽过几个跟头?”马林生甩手要走,大有一副参破人生不屑与争的旷达,“哈哈……”

“等等,等等。”儿子慌忙拦住他,又惊又惧地问,“您这是打算一甩手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马林生回过头讥讽地看着儿子,“我真要走,你拦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