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5页)

方枪枪回到保育院附属班。一溜房间空空荡荡,窗影一个个照在地上,方枪枪他们几个提前回来的孩子散到各个房间也都不出声像整栋房子依旧没有人。

那是职工平房区挨着院墙最后的一排,两头砌墙,围成一个单独的小院。十几间房子都打通了门,形成一条长长的走廊,从这一头可以看到另一头。每个小房间或者叫小隔扇里沿墙架着凹字形通铺,里边几间女孩住,外面几间住男孩。很难说住在这种格局的房子里是什么滋味,有点像住在过道里,经常有人来来往往,躺在铺上就可以跟过路的男孩或者女孩聊天。平时一天到晚都回荡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和很多说话声的回音,这些声音会一直跟进你的梦里,使你经常处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缘状态。

孩子们上下午都在学校,唐阿姨就靠着窗户打毛衣,一边走针一边打哈欠,打着打着就歪在那儿睡一会儿。有时她去飞机楼串门,有时回家转一圈,有时干脆爬上随便哪个孩子的铺蒙头睡一整觉。方枪枪有一次放学第一个回来,都快下午四点了,唐阿姨还在睡,盖着方枪枪的被子,鞋也没脱,蹬在床沿儿上。方枪枪在她脚边闷坐半天,她才如梦方醒,张着嘴流着哈喇子,受了惊似的问:啊,你们都回来了。几点了?

都快五点了。方枪枪跪上床叠着自己被子,闻闻被里。

我觉得没睡多一会儿。唐阿姨扭着笨重的身躯下床,走出去还一路打着哈欠。自从她生完孩子后就没瘦下来,老像还揣着一肚子东西似的,胳膊腿也见粗,原来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现在整个一个胖大妈。倒是生完孩子脾气好了,不那么总跟大伙过不去了。也是,自己有了孩子也该积点德,有几个像李阿姨那么没人性的。再说,我们也大了,觉悟都高了,在这个附属班也有点临时寄养的意思,你再浑闹,也没人吃你这套。一二年级的孩子嚼情起来也是一套一套,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唐阿姨已然说不过我们,比她七八岁时懂得多多了。这样,唐阿姨也时常培养自己的脸上有点笑模样,看得出她有心跟孩子们和平共处。

我不恨胡老师,方枪枪躺在铺上想,我要是她也不会同意方枪枪第一批入队,应该注意影响,尽管她——她他妈当然不是我妈——我别在这儿乱想美事了。方枪枪郁闷地翻了个身,抠出鼻涕抹在墙上,继续寻找理由,以安慰自己这是个正当的挫折。

虽然那件事进行得很秘密,秘密到只发生在梦中,但性质是一样的,还算叛变。作为一个在梦中叛变过革命的人,也算历史有了污点,没资格像那些清白的女生第一批入队。那也很不明智,因为冲在第一虽然立功的机会多,同样叛变的机会也多。我别再考验自己了,事实已经证明我受不了和敌人面对面给人拿枪顶着那份惊恐。一次没打死,二次不可能再有那种好运了。谁能证明自己老是防弹背心,谁敢冒这个险?

可是我不想脱离革命队伍。方枪枪脸捂着被子大声哽咽,一口口吞咽,喉咙咯咯作响。

也只有找份司令部的工作了。躲在后面,看看地图,打打电话,举着望远镜看同志们冲锋,等山头拿下来,敌人死光了,再骑着马上去,又英明又坚毅。也许我的才华就适合在后边指挥大家。可一枪没放从没表现过人家能选我给大伙当首长吗?这么一想,又很绝望。

再说一部队在前边打的都是陈北燕吴迪这些女兵,男的都是司令,这部队打得过谁呀?司令部最后给人端了也不是没可能。那时会更糟,我这么大官给人逮住,再轻饶不了。我要遭多大罪啊!想不叛变也不可能——只怕叛了变也难逃一死,顿顿暴打,手下党员都招出来了依法审判还是枪毙。

怎么这么难?方枪枪被自己的思路逼进了死胡同,泪干在脸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萦绕着两句心声:其实不想留,其实不想走……来回打转,再不能思想。

远处门一响有人进来。那是唐阿姨。她大概是在哪儿玩够了,踩着点儿回班。听着她嘴里嗑着瓜子,哼着小曲,嗯嗯呀呀地往里走。

她没想到班里有人,看到方枪枪哆嗦了一下,手捧瓜子,张着星星点点的嘴唇,一时无言。

你回来啦。她噎着似的问,接着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嗝儿。

方枪枪思想仍处于瘫痪状态,身体也不受支配,眼神空洞望着她,脑子里仍是那两句矛盾的车轱辘话:其实不想留,其实不想走……

都回来了——呃,唐阿姨伸脖往里边房间看,还是就你一个——呃?

其实不想走,其实不想留……

你们今天不是入队吗——呃?她盯着方枪枪脖子,恍然大悟,没入上——呃,还有谁——呃,没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