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5页)

全班立刻一起回答:没拿——你冤枉我了。

朱老师也不禁莞尔一笑。

你们也觉得我真拿了吴迪的橡皮?下课时男生聚在一起聊天,方枪枪凑过去试探地替自己辩解,想得到一些同情。

那你哭什么?马青轻蔑地望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打她?

我打她了,我推她、掐她、我……方枪枪茫然地凝视着远方。

没看见。马青脸伸到方枪枪脸前轻轻摇动,笑道,那也不叫打。

你们等着吧,方枪枪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说,我这就让你们看。

一帮男生笑嘻嘻地嘴里喊着:看打架喽。眉飞色舞跟着他来到吴迪座位前。

吴迪正在和从前面位子回过头的陈北燕对题,不知道一群男生为什么忽然来到自己面前,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那视线并没有落在方枪枪身上,只是一扫而过。方枪枪还是被这平静的目光挡了一下,像夏天街头老太太推的冰棍车掀开棉被那一刹,被一股凉意冰镇了一下。这一犹豫使他的动作中断了,意图也暴露了,一种软弱的情感占了上风,他实在不是这块料:坦然地走到毫无防备的对手面前,冷不丁出手,劈面一记重拳。尽管这对手只是个女生,一个常受他欺负,根本无还手之力的小姑娘,他还是感到一种畏惧,因蓄意侵犯他人引致自己发生的不安全感。

这时陈北燕叫起来:你要干吗方枪枪!

这一叫使方枪枪羞愤难当。强烈的羞耻感使他差不多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不容耽搁,于是他大义凛然地伸出手,给那坐着的小姑娘光嫩的脸蛋上凶恶的一巴掌。吴迪哭着从座位的另一边跑出去,方枪枪也一下变得敏捷,踩着桌子追上去。

这一手很老练,很像真正的坏蛋的做法——他迅速伸腿在正交替奔跑的吴迪的两只脚间踢了一下。吴迪张开两手向前扑倒,像一阵乱着的风突然停了,四周安静。她的膝盖手肘都擦破了,一脸土,哭得很不好看。

方枪枪走过去看,觉得自己终于清白了。听到旁边有男生啧啧赞叹“三王真厉害”,心里很受用,飘飘然,甚或觉得自己真会武了,走回自己座位时架着膀子一副练过的样子。

朱老师严厉批评了他。吴迪爸爸也到学校来了。那是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军人,可以看出女儿的鼻子、嘴和皮肤遗传自他。

问题的解决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女同学不对;随便怀疑同学拿了自己东西也不对。

这个爸爸一看也是个懦弱的好好先生。方枪枪向吴迪道歉后,他也要吴迪向方枪枪道歉。我想我应该用“迫使”这个词。吴迪向方枪枪说“对不起”时委屈极了,我无法形容她那时脸上的神态。

数年以后,方枪枪家搬离29号院,在挪动床时方枪枪看见一块绿色橡皮。他忘了这东西的来历,吴迪也已转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遗物,拣起来闻闻,绿橡皮已经不香了,只有一股呛鼻的尘土味儿。

一年级小学生方枪枪感受到了做一个学生和当保育院小朋友的不一样。很多时候不能再依自己的心愿不假思索地行事了。譬如你不能又喜欢一个女孩又用欺负她的方式跟她玩。那种复杂的情感表达方式是不被周围人所接受的。要么你就跟她好像哥们儿一样,要么你就对她坏像地主压迫丫鬟,必须有个态度像大白天一样清楚。你不能想一套,做一套,心理是连贯的而行为是暧昧的。在这儿,没人关注你的想法,只注重你的行为也叫表现,不管你想什么,只看你怎么干。大家只凭这点评价一个人。

朱老师经常对全班同学讲:你们都不是小孩了。你们要学会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不能老拿“不是故意的”请求别人原谅。老师看一个同学的好坏就是看他的行为,良好的行为代表良好的动机,不好的行为就是你有不好的动机——雷锋同志能够那么满腔热情地为人民服务就是因为他有一颗火热的心“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

就我的印象,朱老师所言不是她个人发明,而是当时的官方观点:动机效果一致论。

都不是小孩了——这提法令人激动,那等于是要求一个人一贯正确,如果做不到,就一贯耍两面派。我相信没有哪个孩子心理能和行为同步,除非你不老实,在某些时刻隐藏自我,那才有可能使自己像个大人——完美的人。那也不难,不与人的本性抵触,或者说那本来就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我叫它伪善,伪善的说法这叫“积极要求进步”。

方枪枪希望自己具有如下高贵的品质:聪明、勇敢、忠诚。比较可怕的是他假装自己已经具备了这些品质,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更恰当地说是到处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