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下一堂课间,老师刚走出教室,方枪枪原地连身都没起伸臂抱住桌子,歪头盯着马青,那意思是说任你千条计我只有老主意。

马青很开面儿,对一副执拗相的方枪枪说:我不打你了,你去打杨重,你们俩争二王。

杨重离开座位,站到讲台前的空地看着方枪枪:你来。

方枪枪依旧扒着桌子,呆头呆脑地说:我没劲儿了。

从此,他在大伙心目中就是三王,那是他用一顿皮肉之苦换来的。他对同院孩子提起这事倒也有点苦尽甜来的沾沾自喜。

一年级的功课很简单,对保育院出来的孩子更是容易掌握,一些基本的运算法则和常见字都学过,只要细心,考试时拿个双百小菜一碟。方枪枪和一些女生经常并列第一,排名不分前后。他很喜欢语文课本上的课文,一个星期就把那本书看完了。那些课文通篇传授一些小聪明小窍门:乌鸦如何喝到瓶子里的水;司马光怎么救出淹在一口缸里的小朋友。这很合方枪枪的秉性,他就是一个爱耍小聪明的人。这些堂而皇之印在书上的内容更使他觉得小聪明是一个受人赏识的品质。有一篇课文隐隐触动了他的情感,一个叫孔融的小孩在全家吃梨时只吃了一个最小的。作为一个小孩他很同情那个小孩,他知道小孩孔融想吃那个最大的,只是不敢,不管他乐意与否他只能吃那个最小的。这与其说是一种美德不如说是令人伤心的现实:没有人让比自己小的小孩。你要想吃到大一点的梨,只有自己先变大,不管哪部分大——都行。

他用老师用剩的粉笔头在合二为一的课桌上给自己画出一多半,在椅子上也画了一道足可容纳两个大胖子屁股的线。他正告吴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越界,谁也不许碰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这块宽绰的私人地盘上,他可以歪着、趴着、盘腿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吴迪只能挺着、收着、斜着身子以一种遮遮掩掩的姿势写作业,尽管这样写字时仍不免胳膊肘越过边界。方枪枪的乐趣就是等到她正要下笔出其不意撞一下她的肘部,使那个字的笔画突然转折。

他经常检查吴迪的铅笔盒,把这视为自己的特权,总觉得她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吴迪有过一块暗绿色像果冻一样半透明的香橡皮,被她视为珍宝,总也舍不得擦,十分精心地让这块橡皮保持着完整和香气四溢。这女孩上课时唯一的小动作就是低头拿着这块橡皮在自己鼻子下悄悄嗅来嗅去,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态。

趁她陶醉之际,方枪枪会劈手从她鼻前夺去那橡皮,放在自己鼻下使劲闻。橡皮散发的浓郁化学香气使他飘飘欲仙而且不止一次想吃了它。有时他会撮起自己上唇托住那橡皮,表演给幽怨望着他的吴迪看。橡皮滑落下来,他就会和吴迪一起抢那橡皮,两只手噼噼啪啪互相打对方的手背。吴迪抢到了,就把橡皮紧紧攥在手心里,方枪枪拿过那只骨节伶仃的小拳头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根一根掰她手指。吴迪的手指像一群滑溜溜的小鱼在他掌心欢蹦乱跳,总也抓不住人家,有时他就牢牢攥住一只停下来听一会儿课,这时吴迪也不动,和他一起安静地听讲,老师转身写黑板,他们又动起来。

方枪枪急了会掰疼吴迪,吴迪也不出声,一脸严肃和坚忍,那模样会让方枪枪想起小时候的陈北燕,他们同床他掐她时她也是这么一副面孔。吴迪的韧带很长,食指和小指都能反着撅成九十度。方枪枪再往下撅,吴迪的嘴角就会颤抖,眉毛一跳一跳,眼睛变得水汪汪,方枪枪心也就一下软了,放弃争夺松开她。吴迪就会深深低下头,一堂课都在抚摸那只被方枪枪握过的手。

只有一次她当真哭了。方枪枪抢到橡皮并且把它塞进鼻孔里。她一下呆了,盯着那块沾了鼻涕亮晶晶变成翠绿的橡皮眼泪流出眼眶。这时坐在前面的陈北燕忽然回头大声说:你们别闹了。

全班视线都集中在他俩身上,朱老师也停止讲课,望着他俩。过了一会儿,朱老师继续讲课,方枪枪和吴迪仍羞红着脸,久久不能从同谋共犯的感受中解脱出来。

后来,那块绿色的香橡皮不见了。方枪枪走到哪儿吴迪就跟到哪儿,放学回家也一路跟到29号西门,也不哭也不声张,只说一句话:还我。

方枪枪再三跟她解释:我没拿,真没拿。你都让我闻我还拿它干吗?

方枪枪掏出自己所有衣兜裤兜,把书包倒光高举双手:你搜我,你搜我行吗?

吴迪不动,只是重复说:还我。

朱老师出面解决问题,两个孩子都哭了,都坚持,一个说:拿了。一个说:没拿。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显得词汇都很贫乏。方枪枪稍稍变化了一下陈述:你冤枉我了。那位跟着说:我没冤枉。接着又是没完没了的重复。全班同学都逗乐了,一对一跟着学舌:拿了——没拿。你冤枉我了——我没冤枉。好几天大家一见面就是这两句话,几乎成了一年级六班的典故。有一次,朱老师上课前无意问了一句:板擦谁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