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才(第7/9页)

过了一会儿,却看到成洪芸从外面回来了。她再次让我们感到意外,这个成洪芸,不是我们熟悉的成洪芸了,好像另外一个人。长头发披散开来,烫了发梢。那件不离身的旧羊毛衫也不见了,穿了条白底红花的连衣裙。V字领的,露了白皙的脖子出来。看到我们,笑了,这回笑得也不同,很灿烂,青春逼人。阿婆一拍手,说,我家小四儿,像个洋学生了。成妈妈倒是不以为然,皱一皱眉头:打扮成这样子干吗,过来做活。

成洪芸在家里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常常我已经回家吃饭,她还没回来。在家的时候,人显得轻快了许多,有时候嘴里还哼着歌。这都是以前未见的景象。手上做了活,她似乎又有些魂不守舍,望了窗外去。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嗔怒道:犯嫌,做你们的功课。

有天我们放学,走着走着,成洪才停下来。我说,怎么了?成洪才说,姐姐。迎面走过来一男一女,女的果然是成洪芸。他们偎得很近,男的年纪也很轻,冲着成洪芸咬耳朵。成洪芸听了,在他胸前狠命地捶一把,又絮絮地说了什么。看见我们,成洪芸和那男人倏地分开。我们喊道:姐姐。成洪芸答应着,却有些不自在。已经走过去,成洪芸却又追过来,对我们说:六子,你和毛果回去别跟他们讲。我们点了点头,看她走远了,我问:成洪才,我们不要讲什么呢。成洪才说:废话,讲她谈朋友了呗。

我们又互相点了点头,守口如瓶。

六月中的一天,老五成洪政血头血脸地回来了,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成洪政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噗的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成伯伯从腰里抽出皮带,恨恨地说,老五,你是皮又痒了。成洪政并不理睬他,冷笑一下,站到墙角去了,说:打吧。成伯伯真的气了,说,好,不信治不了你了。一皮带抽到他脊梁上:说,为什么打架?成洪政背对着他,仍是一声不吭。成伯伯又举起了皮带,成洪芸看不下去了,护着弟弟,说:老五,别犟了,好好跟爸说话。

成洪政猛地回过头,眼泪夺眶而出:我说什么,我有什么好说,还不全因为你。他们骂你搞破鞋,你是能听,我要脸,我听不下去。

成洪芸的脸白了,声音打了颤:你,胡说什么。

这回成洪政是放开了吼了:是,我胡说,你和叶建伟的哥哥叶志国。在三院的仓库,他们都看见了。

成洪芸身体晃了晃,手扶住了桌子。

成伯伯血红了眼睛,走到洪芸跟前,一巴掌扇上去了。这一巴掌太狠,成洪芸打了个趔趄,慢慢地蹲下来,捂了脸,血顺了指缝流出来。

阿婆颤巍巍地站起身,将拐杖朝成伯伯扔过去。成伯伯扶住她,她握紧了他的手,举起来:你打,你打我的老脸,朝这儿打。你这样打一个病孩子,你是小四儿的后爹啊?

我和成洪才都被这阵势吓坏了,跑了出来。

我问成洪才:什么是破鞋?

成洪才想一想,摇了摇头。

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遭遇了与我曾经相似的命运,被关在家里了。我想,因为成洪芸也成了一个野孩子了。

成洪芸又变回了原来的成洪芸。穿着陈旧的羊毛衫。头发挽了一个蓬松的髻,说话轻声细语。只是,她脸上连往日那种虚弱的笑容都没有了。

这时候到了南京的梅雨季节,天气闷热,潮湿。随便抓一把空气好像都能挤出水来。这一天,屋子里的景象是灰扑扑的。我们看着成洪芸,也成了屋里一个灰扑扑的陈设。她静默地坐在桌前,机械地做着活。做好了一些,放进盒子里,拢拢头发,然后接着做。

突然,成洪芸站起身来,捂着嘴巴,一阵阵地干呕。我们吓坏了,成洪才说:姐姐,你又病了吗?我去叫妈妈。

她惊恐地拉住我们,说,不要去,没有,没有……我好得很。

我离开成洪才家,他姐姐跟出来,说,毛果,大方巷你认识吧。

我点点头。

成洪芸说:姐姐请你帮个忙。你把这封信帮我送给这个人。

这封信上,没有收信人,只有一个地址。

六子不愿意送,怕妈打他。我说:为什么……成洪芸不让我说下去,只是将信塞到我手里,声音有些发抖地说:姐求你了。

我将信按照地址送过去,开门的是个年轻男人,我见过。那天在大街上,和成洪芸走在一起。

我将信递给他。他脸红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说:你跟她讲,红与黑。

我愣一愣,说:什么。

他重复了:红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