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才(第6/9页)

在师傅的协助下,我被送到了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看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妈妈并没有安慰的话。她痛心疾首地说:毛果,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野孩子了。

第二天,成洪才拎了一个篮子来,说是阿婆让他送来的。他说,阿婆攒下来的,我们家小母鸡的头生蛋,很补,给毛果养伤。妈妈看了看这些玲珑的鸡蛋,叹了口气,说,阿婆要攒好久啊,我们不能收。成洪才,最近毛果功课忙,你不要来找他玩了。

我的软禁岁月开始了。除了上学,星期天上绘画辅导班,我被关在家里,做妈妈布置的永远做不完的参考题。腿上的伤已经好了。大院里一群孩子玩得震天响。妈妈用毛线针敲敲桌子,看什么看,该收收心了,我就知道,给外公外婆惯得不像样了。还有都是些什么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是气了,我不懂这句成语,但是听出来对我的朋友很不利。我说,成洪才不是猪,妈妈你还老师呢,骂人。

妈妈又用毛线针一敲桌子:做题做题。说完就不搭理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将我的蚕送了人,送到一个不为我知的地方。这下我彻底缄默了。这是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当我为巨大的悲伤慑住时,不会用泪水来表达,而是长久地沉默,不复一个八岁男孩通常的饶舌样子。爸爸对妈妈说,你这是矫枉过正。妈妈说,我是为他好,他长大就明白了。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

这一天,我正在做功课,听见外面的铁栅门响起来。抬起头,看见一个丑陋的老太太,正在往门里望。我跳起来,大声地喊:阿婆。

阿婆对我笑了,露出了黑红色的牙床,也大声地喊:阿毛头。妈妈赶紧迎出来,说,您是成家阿婆啊。阿婆却将脸冷下来,说,你是他姆妈吧。

妈妈说,是啊,都说阿婆对我们毛果好,我早应该要谢谢您。

阿婆说,不要谢我,我对阿毛头不好,我家小六子将阿毛头带成了野孩子。

妈妈说,阿婆,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婆并不理会,说,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我们大人应该懂。我没有文化,可是我们江阴有一句老话: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驹。我们都很欢喜阿毛头。他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怜的。你不应该关着他。

妈妈脸红了,我第一次看到,她一个大学老师,表现得这样无勇无谋。

阿婆接着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要玩,只要不瞎闹,都很好。你和他爸爸工作很忙,你要放心,交给我带。要是带成野孩子,你就开罪我。

妈妈的口气很软了,阿婆,怎么好麻烦您……

阿婆这回笑了,一只眼睛眯起来:不麻烦,不麻烦,我们都欢喜阿毛头。

我一头扎进阿婆怀里,阿婆太伟大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婆这样思路清晰地长篇大论,促成了成功的谈判,将我解救出来。

从此以后,我放了学,就在成洪才家里做功课。阿婆说,不做完功课不许玩啊,阿毛头的姆妈要怪罪的。不过做功课倒也不闷,因为阿婆给我们做好多东西吃。阿婆用红枣和薏米做八宝粥。红枣是六合老家带来的,薏米是自家在后院种的。粥在小火炉上慢慢熬,直熬到鲜掉眉毛。到了端午,阿婆做了一串元宝粽挂在我脖子上,粽子上串了五彩的丝线,神气得很。

这时候是五月底了,天气晴好。成洪才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快活。而我们并没有看出,一个人在悄悄起了变化。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还像以往似的,安静地坐在我们身旁。她的病,其实是好起来了。不怎么咳了。双颊丰润起来,那层稀薄的红晕褪去了。皮肤泛起了芽黄色,似乎不及以前好看,但却是健康的。因为她的安静,在这个家里,她时常被忽略。我们做功课,她一边做活一边注视着我们,那目光,仿佛母亲一样,又有些小心翼翼。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道附加题。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说,拿给我看看。她看了,笑一笑,很快说出了答案,甚至没有在纸上演算的过程。这让我大为惊异,对这个姐姐刮目相看了。成洪才说:姐姐很来事(南京方言,厉害)的,以前在班上都是第一名。我这才知道,成洪芸以前在省重点木渎中学里,是个高才生。因为生病,才休了学。我说:姐姐,等你病好了,又可以回去读书了。她欢喜了一下,然后黯淡下去,又恢复到原来那种忧愁的笑容了:不晓得了。休了快两年了,班上的同学都上了大学了吧。

这天到了家,却没有看到姐姐,我们都很意外。成洪才问他妈妈,说是不知道。问阿婆,阿婆神秘地一笑,说,玩去了。小孩子,在家里闷了这么久,应该出去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