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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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身形越发缩减了，久患白内障的眼睛，望见世界模糊发黄，渐次褪色。她不会按电梯，难辨红绿灯。当她穿行楼间，衣发迎风缭乱，总要喀啦啦仰颈，呼“耶稣爷爷，观音娘娘”，仿佛大厦的高度让她敬畏。

忽一日，宋梅用开始练写字。拿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上扫盲班时的字帖，戴上袖套，弓在纸上，笔画抖抖地临摹：“工人”“革命”“毛主席”“无产阶级”。又请教杨平生，学会写“杨仁道”和儿女们的名字。她裁开月历纸，在背白面写了名字，用米糊一张张粘在床头。在名字上方，并列贴有观音像，毛泽东像，和一方小小的耶稣像。那像是某日走在路上，一个陌生人塞给她的。起初她吓一跳，拐个弯扔在地上，想想舍不得，回去捡了起来。

宋梅用黎明即起，篦子蘸了头油，梳齐额前碎发。双腿轮次搁在马桶盖上，做十来个扭腰动作。继而对着床头，念念有词。衣裾泛黄的观音菩萨在墙上身体微斜，一副似看非看、似听非听的模样。正面双耳的毛泽东，面膛受过潮，蒙了灰，呈现肮脏的暗红色。那耶稣则和原先善太太家的不同，没被钉在十字架上，还长得壮起来，穿一身白袍子，脑后围了面盆样的光环，手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孩子。宋梅用会想起自己怀抱杨白兰和杨怡的情形，有时则把那被抱的孩子想象成幼年的自己。在她开始记事后，父母就再没抱过她。

宋梅用絮絮着阿弥陀佛、耶稣保佑、毛主席万岁。脑袋渐低下去，似在对下方那些手写的人名说话。叙往事，发牢骚，叹生平。有时蓦然住嘴，环顾左右，似为身外存在真实事物而震惊。

过完六十三岁生日，杨平生陪她去派出所，办理身份证。工作人员翻看户口簿，笑道：“这名字真怪，叫‘没用’。”

宋梅用抓住杨平生，大声问：“领导说什么？”

杨平生大声答：“人家说你叫‘没用’。”

宋梅用笑了，“女人的名字，要带点花花草草，所以有个梅花的梅”。

工作人员戳着纸页道：“不是梅花的梅，是没用的没。户口簿上写着呢。”

宋梅用凑近耳朵，啊啊两声，“什么？梅花的梅”。

工作人员不搭理她，着手办理《领证凭证》。嘱咐杨平生：“你们快去拍照，拿好户口簿和这张凭证。进对面弄堂，弄底右拐，走到头。今天还来得及，但要抓紧了。”

杨平生领宋梅用出去。宋梅用问：“刚才派出所领导说啥？”

“没啥，别问了，快走。”

“什么‘没用的没’？”

“你叫宋没用啊，没用的没。”

“梅花的梅。”

“啊呀，妈，别闹。你不是一直叫宋没用吗，户口簿上这么写的。”

宋没用拍拍脑门，努力回想二十六年前，如何办的户口簿，想不起来。“那现在身份证上咋说，能不能改回来？”

“户口簿哪能写，身份证就哪能写。”

宋没用停下道：“小四子，帮我去改改，妈就求你这一桩事体。”

杨平生拉她，拉不动，怕拽伤她，贴到她耳边喊：“妈，国家有规定的，不能改。再说也没必要改，谁在意这个呀。你知道你妈名字哪能写吗，你妈的妈的名字又哪能写。人没了，名字就没了，啥都没了。”

宋没用跺脚道：“什么叫‘啥都没了’，人死了是要去‘天堂’的。你快帮我去改改，我不要‘没用’，我哪能会得‘没用’。”

杨平生也跺脚：“啊呀烦死了，倪路得那些封建迷信思想，你听得进去，我苦口婆心劝你，你就听不进去。你自己讲讲看，三个儿子里头谁最照顾你，谁领你来搞身份证。杨欢生多久没来看你了。杨战生在外面搞什么个体户，多久没回家了。我帮你忙进忙出的，你就当我好吃吃，要求这要求那，有本事去要求他们呀。不说了，没意思，人家拍照地方要关门了。”他顾自迈前两步，扭头瞅瞅宋没用。宋没用只得挪动起来。

他们赶到人像信息采集点。摄影师说：“都几点了，现在才来。”给杨平生拍了照，又将宋没用推进隔间，摁坐在白幕前。“阿婆，看牢镜头。”她眼乌珠一转。“啊呀，让你看镜头，这里，这里。”摄影师打了个响指。相机咔嚓一声，把宋没用的脸定格下来。

那张黑白的脸上，眉毛稀得剩半截，眼窝凹了进去。面颊皮肉往下松动了，在鼻梁边拖出两道深刻的纹路，蜿蜒至嘴角。嘴角抿紧起来，法令纹折了个弯，一径伸到下巴边。宋没用的两只眼睛，正在寻找相机镜头。慌张张的，又若有所盼。仿佛一个小孩子，答不出老师的问题，便要在空气里寻找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