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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下下周日,宋梅用起早,备好带给孙女的吃用。无事可做了,就坐在椅子上,玩弄新织就的小袜。假领子的绒线不够用,她又拆了一件旧毛衣。石榴红续起一截灰蓝色。她把袜子套在两根食指上,交相弯折,想象那是孙女来回扑腾的小脚脚。

杨欢生醒了,咂嘴道:“老清老早的,弄得窸里窣落响。”

“你好起来了,看囡囡头去。”

“头班车还没出来呢。都怪你,那天不拦着。要是我在家,根本不会让她们带小囡走。”

“反正你只敢说说我。”

“你意思是我怕她喽。我看她是个女的,让让她罢了。”

“你现在倒是横起来了。等她回头身体养好了,跟你算起总账,你就吃瘪了。”

“你今天吃错药啦,话忒多,”杨欢生翻个身,拱成一团,“我睡觉,你自己去。”

“杨欢生,起来。自己的亲生小囡,不去看看吗。”

“你们都当我是啥了,老婆训完老娘训,将来闺女也要看我不起。我今朝定要硬一记,不去。”

宋梅用推儿子,推不动,便退回椅子上。她感觉眼目模糊,便眨一眨,揉一揉,发现是眼皮松垂,遮挡住了视线。她抬高眉毛,挤着满额皱纹,迷迷瞪瞪往窗外望。

杨欢生等了一晌,没动静,便坐起来,发现宋梅用在流泪,“好了,妈,别哭了,这几天你动不动就哭,越活越小了吗,”他叹了口气,在床上抓衣服穿,“我心软,让着你们,你们都当我是好吃吃。”洗漱罢,啃着冷馒头,研究公交线路。

在宋梅用反复催促下,他们四点半出了门。夜里厢落过雨,天色鸦青,空气黏凉。漏在地面上的汽油,浮成一摊摊的,被路灯照出七彩颜色。宋梅用后背冰冷,手腕上起了一大片湿疹。杨欢生抱怨出门太早,等在站头上时,不停打冷嗝。

五点多,早班车来了,空落落的。母子各挨一边坐。倒了三趟车,天色逐渐转亮,宋梅用抹掉窗玻璃上的白雾,遥遥看见了鞍山一村。双层工房,砖木结构,绵密相连,仿佛一盒盒火柴,挨挤在流水线上。下了车,杨欢生说:“都怪你,这才几点钟,人家都没起床呢。”宋梅用道:“没事,先去认认门。”

新村里的苦楝树,枝条秃光了,一簇一簇,叉向霜白的天空。西北风莽里莽撞,忽而在楼房间呜呜抽紧,忽而在开阔地哗哗奔突。听得久了,渐觉方向不辨。

杨欢生抱怨道:“你带的啥物什,三大包,拎得我手指头痛死。”

宋梅用停下来,四面八方地转,“好像兜回原地了,刚才我见过这棵树的,长得有点歪。”

杨欢生放下袋子,拿出钱家阿妈留下的地址,比对了门牌,“怪透怪透了,哪有三千多号,写错了吧。啊呀,肯定故意的。钱秋妹恨死我了,不想让我看到小囡。她们把她藏掉了。”

宋梅用慌忙凑过来,只识得“安”字和“一”字,“小三子,看仔细些,别搞错了。”

杨欢生指着说:“哪能会搞错。”他推开宋梅用,几下撕了地址。碎纸片纷纷上扬,旋旋而散。他跺跺脚,就地一蹲,翻看袋子,见有奶粉、奶糕、桂圆、红枣、胡桃、红糖、云片糕,便拆了一包云片糕吃。

宋梅用俯在地上捡纸屑。冻麻了的指头,怎么都捡不起。便把指头在舌尖上捻湿了再捡。那纸屑仿佛要作弄人,趁她重新弯过来,一下往前头散开去。杨欢生见母亲被乱风狂纸耍得团团转,过去扶起她道:“走吧,我们自己识相一点,不要讨人嫌。”

宋梅用颤巍巍起身道:“谁讨嫌了,我讨嫌吗,都嫌我没用,嫌我是苏北老太婆。我是没用,谁让我叫‘宋没用’呢。带孩子都带不好,做生活做不好,你们巴不得我死是吧,我这就去死,免得浪费你们的粮食。”杨欢生不与她辩,只管双手钳住她。宋梅用渐渐平静下来,注视儿子道:“你嘴唇都发青了,饿的吧,早上没吃啥东西。我袋子里还有胡桃。”

杨欢生也注视着她,道:“妈,你别多想了,秋妹很快会回来,宝宝也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