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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规定在领袖像前集合。知青和持票送行的亲友,将由一辆大汽车集中送往北火车站。甫一进校门,杨爱华便加紧步伐,远远走到前头去。领袖像边已经聚了十来堆人。两个斜挎语录包的女孩,高喊“杨爱华,杨爱华”,奔了过来。杨爱华扔下铺盖,朝她们奔去。三人跟磁铁似的,瞬间吸在一起,叽叽呱呱起来。

宋梅用一手拎行李,一手拖铺盖,慢吞吞过来。

杨爱华说:“妈,这是秦素娥,我跟你说起的。”

较为削瘦的那个女孩,怯怯道:“阿姨好。”

宋梅用点了点头,问:“几点啦?汽车啥辰光来?”

杨爱华说:“快了吧,不晓得,没有手表。”

“你们学校有没有厕所?”说到厕所二字,宋梅用声音微颤了一下。

“教学楼里有。”

“食堂旁边那条路,斜对面也有厕所。”

宋梅用将行李铺盖松在地上,一径小跑过去,找到食堂边的厕所,在里头蹲到双腿麻木了,才一步一瘸回来。人更多了,一堆一堆,全都嘤嘤嗡嗡说着话。她转了几圈,见女儿和她的两个闺密已移至玻璃橱窗边。

宋梅用向女孩们走去,感觉腹内再次汹涌,整个身体都被拖坠向了地面。她蹙起眉头,夹拢膝盖,又挣扎着向前两步,忽然跺跺脚,返身重新往厕所方向奔。奔过毛泽东像时,瞥见十来棵等待栽种的幼树,在草地上堆作一排,赶忙踅过去,往树苗后头一钻。裤子刚褪下,屎屁就跟着磅礴而下。她捏住鼻子,迭声骂娘,俄听外头喇叭响,继而一记刹车,橡胶轮胎吱地摩擦地面。人声喋聒起来。

宋梅用情急,往口袋里掏草纸,发现用完了。便反手折一根幼树枝,折不断。只得扯一把树叶擦拭。叶片散乱,沾污了指头。她往地上蹭蹭手,又染到了泥。她撅着屁股,前后张望,发现自己陷在了泥土和秽物之间。

外头响起了哭泣和呼喊,汽车轰轰启动了。宋梅用轻呼“作孽,作孽啊”,用手指整理自己,在地上揾过几遍,拉起裤子来。裤腰头和指甲缝都脏了,裤裆里黏腻发臭。她含了泪,颤巍巍出来。校园已经走空了,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都追逐大汽车而去。唯余毛泽东塑像,一身肃白,昂首扬臂,仿佛在指点方向,又似在挥手告别。宽宽长长的阴影,拖曳在孩子们曾经站立的地方。

宋梅用跑出校门去,见沿路都是人,走着的,站着的,全都面朝一个方向。那是没有分配到送行票的知青亲友。宋梅用跟到十字路口。红绿灯恰好翻亮,车流排空了。两个红卫兵纠察队员,举起赤白相间的红纠棒,斜奔过马路,拦住一个骑车带小孩的老头。小孩哭起来。红纠队逼老头背诵《为人民服务》。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呃,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我们还要和全国多数人民走这条路……我们今天领导了八万,不,九万,九千万的根据地,呃,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国解放……”

送别者们停了步。有人被背诵声鼓舞,高呼道:“毛主席万岁!”众人一怔,纷纷跟喊起来。挥别的手掌转而捏成拳头,往上一举一举。公交车窗探出一只只脑袋,路边楼房打开一扇扇窗户。更多人喊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阳光突然盛大。街面金晃晃的,街上的人和物,鲜亮得近乎透明。宋梅用自觉渺小,继而羞愧。白兰是对的,人民是对的,毛主席更是对的。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压迫着她,要将她推入对的那一方。她张嘴振臂,汇入所有人的呼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