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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杨平生走了。他怕冷,又为减省行李,把所有衣服穿在身上。汗衫、衬衫、毛线衣、两用衫、棉袄罩衫。再挟一卷铺盖,拎一只皮箱。因为热水瓶难买,他坚持不肯带。宋梅用将他送到十六铺码头,回来后整日不乐,夜间要与女儿挤在一床睡。

杨爱华说:“四哥走了,地铺空了,干吗挤在一道。再说你半夜老是抓住我,我睡都睡不着。”

战生道:“你走都要走了,还不许妈舍不得你。”

杨爱华不吱声了。

三月寒暖不定,全家染了感冒。王青华卧床多日,宋梅用腹泻到虚脱。杨爱华不停拿手帕擦鼻涕,擦得鼻头脱掉几层皮,仍撑着精神说:“我没发烧,我快好了。”旅行袋早已准备好。她从未拥有过这么多新衣裳。绒衣两件、毛料衣一件、的确良衣五件。外加牛皮鞋和高帮雨鞋。战生和欢生,给她买了雨伞、钢笔、手电筒。余人凑出五十元现金,另有五十元存进银行,换成存折交给她。

同校同届共有三十来人,被编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七营五连。杨爱华是主动报名去西双版纳的,被任命为排长。欢生问,排长有啥权力。“没啥权力,也不需要操心事体。军代表召集我们开过小会了,其他几个学生排长啦,副连长啦,我一个都不认识,”她顿了顿,“不过这是一份荣誉。我当了排长,一定尽心尽职,关怀人民群众。”战生坏笑起来,“好了好了,不用给我们念保证书。”

离别前夜,杨爱华洗了头,坐在房间里。宋梅用拿块毛巾给她擦干头发。反复叨叨,头发不能湿着,会感冒。一个人在乡下,也要注意卫生。钱财物品都要保管好。杨爱华插话道:“妈,我把家属送行票给同学了,”她看不到宋梅用脸色变化,继续说下去,“一张给了孙小红,她马上要去黑龙江,天南地北的,也许一辈子见不着了。另一张给了秦素娥,她是黑五类,但是人很革命的,爸妈有问题,不代表她有问题,对吧。我在大串联时认识她的,她没资格串联,差点被抓,可是她太热爱毛主席了。她明年毕业,也想去云南。”

宋梅用一甩毛巾,把女儿推起,凳子嘭嘭收到桌底。

杨爱华哎哟一声,“妈,你手脚好重。”

战生说:“这是你不对了,以后多回来探亲,弥补一下妈。”

杨爱华嚷道:“什么不对,哪里不对,弥补什么,”忽见宋梅用鼻头酡红,慌道,“妈,怎么啦。”

宋梅用往外走。杨爱华勾住她的脖颈,摇晃她的身体,“妈妈,妈妈,怎么了吗?”

宋梅用扯她的手,扯不开。杨爱华越发黏紧。宋梅用叹道:“好了,别管我,我没孙小红重要。”

杨爱华想了想,这才明白过来,“我不是不让你送行。我和孙小红也许是永别呢。妈妈你总是在家里的,我回来探亲就能见到你。”

欢生道:“你说过的,要多回来。”

杨爱华朝他斜楞了眼。

宋梅用轻声道:“不讲了,早点休息吧。”

全家九时躺下。宋梅用鼻孔塞滞,肚胀难忍,不断进出厕所。索性不睡了,倚在床边。月光斜过窗帘角,照亮杨爱华的一只手。她掌背饱满,指头粗实,指根上的冻疮,仿佛镶了小钻石。这是她宋梅用的女儿,养得这么好,这么壮。母亲把自己的手,轻轻捂上去。仿佛要把女儿的手捂热捂软。

昧爽时分,杨爱华睁开眼,见宋梅用斜在床边,嘴角淌了一径涎水,便凑过去,轻声道:“亲爱的妈妈,你不生我气了吧。”宋梅用惊醒了,一把抓住杨爱华,看了几眼,表情松弛下来,“我啥时跟你这小丫头计较过。”

早餐桌上有卤肉切片和肉圆。余人都没吃,纷纷说:“大清早的,吃不下油腻的。”宋梅用把剩余的肉片裹好,肉圆装进广口瓶,和热水瓶一起,用衣物层层包裹起来,放在行李袋中央。杨爱华站在旁边,看着。

新鲜的日头跟剥笋似的,从昏淡处层层剥出来。窗玻璃上蓄了一团亮。宋梅用发际线边的灰白绒毛,一根一根闪起光来。杨爱华忽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怦怦跳,“妈妈。”

宋梅用抬眼,挤出一额头皱纹,“做啥?”

“没啥。”

宋梅用笑了,“我这边已经整理好了,你乘车证放好没有。”

杨爱华上下掏摸一番,点了点头。

母女俩扛起行李,一前一后走过草坪,走出大门。隔街有人在唱《手拉手儿,迎着朝阳》,边唱边走正步,黑布鞋踩着沥青路面,铿铿有声。杨爱华也唱起来,小跑着折过街口,跳上公交车,冲向末排位置。俄顷,宋梅用跟上来,挨着她坐定,喘气道:“你们几点集合?”

杨爱华不答,扭头眺瞩窗外。遥遥看见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小洋楼,透过梧桐枝杈,耸出一杆烟囱来。那烟囱渐渐变远变小了。她合上眼,默念道:杨爱华是坚定不屈的,不会被资产阶级感伤情绪打倒。少时,睁开眼来,问:“妈,你刚才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