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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向晚,宋梅用在客堂间,把刚熬好的汤药吹在穿堂风里。有人进来了,身影背着光,似杨白兰,却囫囵小了一圈。“妈。”来人哑声道。宋梅用奔过去,一把抓住她,生怕她再跑掉似的。见她不走,这才放了心,将她拖到光线里反复看。“啊呀呀,怎么搞的,像个小讨饭瓜子。”杨白兰眼窝凹了下去,眼袋发着青,身上有股垃圾堆的气味。“妈,我嘴巴干死了。”

宋梅用赶忙拉她去餐厅,倒一杯凉白开,将饭菜提前端出来。杨白兰吃了三大碗,这才觉得饱,摸着肚皮不停打嗝。宋梅用道:“洗澡去。”杨白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宋梅用收拾好碗筷,见她仍坐在饭桌边,脑袋垂下来,嘴角拖一径涎水,已经睡着过去。宋梅用唤了战生,让他把妹妹抱上三楼去,帮她脱了衣服,盖好毯子。这才想起中药还凉在客堂间。宋梅用感觉轻松了,仿佛王青华的生育问题,瞬间变得不再重要。

杨白兰睡到翌日下午,睁了眼就喊饿。宋梅用端上饭菜,坐在旁边看她吃。忽然拨开她的头发,仔细看一看,“臭丫头,怪不得手乱抓,以为你变成猴子了呢。”

杨白兰腮帮鼓鼓地笑。

“好笑吗?浑身虱子,恶心死了。”宋梅用想板住脸训斥她,却眉眼一松,也笑起来。

饭罢,她将女儿摁进浴缸,把箦席、线毯,和她换下的衣裤,分批浸在面盆里,上灶煮烫消毒。又给她剪头发,修趾甲,换上干净衣服,拉到亮地里,帮她篦头发,掐头虱。“丫头啊丫头,真是越活越小,又长起虱子来了。”

杨白兰眯了眼,听凭母亲将她脑袋拨来拨去,“妈,你不骂我啦?”

“骂什么?你皮痒了,想讨骂呀?”

“妈,我见到毛主席啦。”

杨白兰感觉母亲手势一重,便咝地吸了一口气,“你生气啦?”

“见毛主席是光荣的事,我可不敢生气。”

杨白兰没有在意她的语气,“其实也不算真的见到。在广场上隔得太远,能瞄到个人影就不错了。不过想到和毛主席呼吸一样的空气就很知足了。那天好多人发电报回家,说看到毛主席了。我没发,因为没钱了,也挤不进邮局去,妈妈你不怪我吧。”

“我不怪你这个,就怪你出去瞎跑,让人操心。”

“啊呀,回家的路上可想你们啦,想得简直要哭起来了。当时我就想,回来以后如果你骂我,我绝不还嘴。真好,妈妈,你一句也没骂我。”

“我不骂你,我要你答应,以后没我允许,不准自说自话跑出去。”

“好啦,我答应我答应。对了,妈——”杨白兰顿住。

“啥?”

“你为啥给我取名叫‘白兰’呢?”

“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我喜欢白兰花,女小囡的名字,应该花花草草的。”

“花花草草,都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你是在害我。瞧瞧人家孙小军、孙小红,名字多革命。我也要革命。我已经把名字改了。以后你们要叫我杨爱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