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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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结婚那年,白兰十六岁。肤色牙白,脸蛋溜圆,说话咣啷响。她个头比战生还高,是学校田径冠军。跑起步来,双腿似皮筋拉紧着,将脚跟弹向屁股上。宋梅用常说:“全靠你倪妈妈,当年送了好多洋奶粉,把你养得滚壮滚壮。可惜你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成绩那么差。”白兰回嘴道:“你自己说过的,四哥出生不足月,身子骨单薄,只适合读书。我体格这么好,读书有啥用。”宋梅用道:“嘴巴老得烧不酥。”却也回答不上。

是年,文化课程锐减,杨白兰反而端起读书人的架势,终日里捧一本毛选念念有词。还把《中学生》和《青年报》带回家,在练习簿上誊抄转载的《人民日报》社论。抄错的字拿刀片刮掉,再用指甲磨平。

移时,学校彻底停课,全天学习政治。杨白兰要求母亲给她买个收音机,未遂,闹一场。每晚七时半,她对宋梅用说:“我去跟倪妈妈聊天。”走到隔壁,关门道:“为人民服务。倪路得,我来听最高指示了。我只想借用你家收音机,别以为我要跟你这资产阶级太太同流合污。”她命倪路得和佘宪平并排坐好,听她背诵《老三篇》和《语录一百条》。“忠不忠,看行动,齐把毛主席语录来背诵。”

佘宪平气得发抖。倪路得按住他的手,以目示意。佘家三口已被居委会叫去审问过几次。幸而倪家捐过飞机,算对国家有功。干部教育一番,恫吓几句,命他们“夹紧尾巴做人”。将近八时,楼里各家都聚到倪路得房间里。杨白兰道:“可以开收音机了。”倪路得曾有一台西洋收音机,上缴给了居委会,自己留一台国产“亚美”矿石收音机。窗外宣传队的喧哗之声,盖没了广播声音。倪路得把音量调钮拧来拧去。众人侧目凝神,假装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杨白兰却待不住了,跑到浴室里,趴在窗槛上,焦躁地跺着脚。居委会宣传队终于绕到楼后来。车毂声、欢呼声、喇叭声、锣鼓声,欢喜得犹如在过节。一个绍兴口音在朗诵《最高指示》。因为害怕读错,字与字的间隙拉长了,听起来气势反而减弱了。

杨白兰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外,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清脆尖厉,像个领唱似的,引得各家推窗响应。一时满街乱纷纷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杨白兰头头脑里恍若鞭抽陀螺一般,哗啦啦旋转。她想起天安门、毛主席,想起洪水般的人民队伍。继而什么都不想。火烧似的感觉腾腾包裹她。

因为表现积极,杨白兰得到了红袖章和学生证。红袖章是人造棉的,缝成袖套式样,黑墨汁写着“红卫兵”。学生证盖过红戳,印了“红卫兵革命委员会(筹)”。凭此可以免费乘公交,坐火车。

杨白兰伙着同学孙小红,组成二人宣传组,在马路上游荡。见到有公交车进站,就跳上去,亮出学生证。“同志们,我们是新会中学红卫兵。今天在这里,同你们宣传毛泽东思想,背诵毛主席语录,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请大家配合,先一起唱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预备,起——”杨白兰眼睛滴溜转,见有嘴唇不动的,或动得可疑的,就冲过去道:“为啥不好好唱歌,对毛主席有意见吗?”几天下来,喉咙哑得说不出话。

旋而听说孙小红的哥哥已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也起念要去。对宋梅用道:“明天我跟孙小红他们在老北站集合。孙小军熟门熟路的,会领着我们走。他说可以先乘公交到南京,换火车去天津,再换公交。啊呀,一路上不花钱,想想就开心。”

“杨白兰,我关照你,绝对不许去。”

“什么许不许的,我不是征求你意见,只是告诉你一声。”

“你一个小姑娘,瞎凑什么热闹。”

“啥叫瞎凑热闹,我是要去见毛主席。”

“你懂啥呀,晓得外头坏人有多少吗。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我……”

杨白兰接口,“你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好了好了,又是这一套,耳朵起老茧了。你不过是个旧社会卖熟水的,怪不得良心不够红。再这样下去,我要跟你划清界限。”

宋梅用似被人抽了耳光似的,呆着眼,说不出话。

杨白兰转嗔为笑,勾住她道:“好啦,妈妈,你是封建落后了点,但也不是没得救,我们不急,慢慢改造。”

是夜,杨白兰睡不着。咳嗽、翻身、拍蚊子。忽觉天色有点亮,便起床来,套上战生的青年装。那衣服被她翻新过了,找裁缝掐了腰身,翻染成海沧蓝,换上一排“八一”塑料纽扣。她走进浴室,将纽扣一粒粒系上,从兜里拿出“大轮船”毛泽东像章,别在左胸上,对着镜子反复照,离远几步,又凑近些,确认别得端正了。最后梳个红卫兵头,用小指甲挑出头路,分扎成两把短辫。她调整辫子高低,确保左右齐平,忽见镜角上晃出宋梅用的脸。“妈,你干吗呀,吓我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