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事过七年,终于有了审查结论——佘宪平是个好同志,没有贪污犯罪。安徽省领导亲自打了招呼。佘宪平说:“别的没啥,身子折腾垮了,再不能建设社会主义了。”拿了两百多块补偿费,辞职回上海。

佘宪平瘦了,佝了,身材短一截。嘴里掉了半颗门牙,仿佛楼房断了一根地桩,引得整张脸微微内塌。他脾气更怪了。大热天的也要喝热水,每顿饭要让宋梅用端到房间里吃,筷子一抖抖的,搛不起菜,便要发一通火。

佘宪平吃罢饭,没事做,搬了花梨木边椅,坐在楼门口。笼着手,眯着眼,似睡非睡。阿方见那椅子太重,搬动不方便,从废品站帮他拿了一张印尼藤椅。倪路得用肥皂水把藤椅洗一遍,拿旧牙刷刷一遍,还用滴滴涕喷一遍。

佘宪平说:“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居然让我坐,我宁愿坐在水门汀上。”倪路得不响,将藤椅放在客堂间。几日后,佘宪平觉得到底轻巧舒服,悄悄拿来坐了。

倪路得道:“今朝是礼拜天,我陪你花园里走走。”

“我不走,我就喜欢坐着。”

“整天坐着,人都坐傻了,拿本书看看吧。”

“有什么可看的,可看的都烧了。”

倪路得塞给他一本《毛主席诗词》,他乜斜着眼,推开去。她把那书摆到他面前,翻开塑料封套。他见大红皮子底下,居然包了一本小开本《圣经》,惊讶道:“我老早跟你说过了,我对这些物什不感兴趣。都什么年头了,还七搞八搞搞不清爽,难道不怕吃苦头吗?我是吃苦吃怕了,你别连累我。”

佘宪平闭了眼,片刻,又睁开道:“我现在是只老废物了,脾气比以前还差。你要是觉得日子难过,就离婚吧,我不怪你的。恩宠早就大了,这么多年我没陪他,他也习惯了。”

“又瞎讲八讲,”倪路得抚摸他的肩膀,“说话伤精神,你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养好。”

他伸手触碰她的手,又挪开,“身体是养不好的了,等死罢了。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他睨视妻子,忽又生起气来,“去去,忙你的去,让我安静等死。”

“你喝点水吧。”

“啰唆什么,让你走开,听不懂吗。”

倪路得嚅了嚅嘴唇,转身走开去。

佘宪平后悔了,扭头喊:“路得,倪路得。”臀边一滑,《圣经》啪嗒落地,封套翻脱出去。他伸手去捡,捡不到,又不想屁股离开椅面,便任由那书躺在地上。须臾,严招娣过来了。佘宪平慌忙站起。严招娣一步蹿上前,抢先拾起了《圣经》。

“你的书,”她瞄一眼,“咦,什么东西?”

“还给我。”佘宪平抓她。

她往旁边一闪,“你这贪污犯,鬼鬼祟祟的,我代表人民群众监督你。”

佘宪平一巴掌掴过去。严招娣趔趄之下,左脚踩了右脚,踣倒在地上。《圣经》飞出去。佘宪平赶忙捡起,塞在衣服里。严招娣翻身坐起,踢掉拖鞋,双腿一趴,“贪污犯打人啦,出人命啦!”

宋梅用闻声出来,想扶起她。她使劲黏在地上,一味地喊:“打人啦,打人啦。”楼里的人纷纷闻声出来。倪路得不停向她道歉。阿方和老金一人抓一条手臂,合力将她拽起。她软着身体,兀自往下滑。

老金道:“好了,别作了。”

严招娣道:“我被姓佘的打了,你根本不在乎。”

“佘先生不容易的,吃了那么多年苦头。”

“那是他活该,贪污国家财产,”严招娣没有泪水,仍把眼皮乱抹一气,“你们从来都是一伙的,资产阶级大家庭,独独里就我一个外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好了。”她自己爬起来,穿齐两只拖鞋,也不管左右脚穿反了,推开众人,瘸瘸拐拐上楼去。

老金道:“小严近来身体不舒服,有点小脾气。佘先生别往心里去。”

宋梅用道:“怎么了,要不要紧。”

老金笑起来,“以后再告诉你们。”

佘宪平道:“小心雌老虎骑到你头上来。”将藤椅摆正了,往楼门正中一坐。

众人散去,客堂间安静下来。穿堂风里有植物的甜味道。佘宪平渐渐盹过去。倪路得过来张望一下,上楼拿了一条薄毯子,盖在他身上。他“啊呀”惊醒,流泪道:“我做梦了。”

“梦见啥了?”倪路得半蹲下来,帮他掖好毯子。

“梦见我躺在棺材里,爸妈在外面说话。妈妈穿了绸子旗袍,戴了珍珠项链。爸爸杖着文明棍,衬衫纽扣一粒粒扣起来。他们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是那天去沪光看戏的样子。我拼命喊他们,又踢又拍,想告诉他们,有人要在沪光扔炸弹。棺材钉得死死的,他们听不见,就要出门去了……”他噎了两口气,抹泪道,“大白天的,做这种梦,是不是要去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