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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冗长,天色阴晦。每有冷风过隙,水晶吊灯轻轻摇晃。客堂吊顶的方木格子,门套上雕刻的荷叶花样,露台石柱凹凸的绞绳纹路,全都阴影棱杂起来。整幢小洋楼有了飘摇之意。

五反工作队反复骚扰,确认无油水可刮了,才放过佘家。佘太太依旧给丈夫写信,每月一封,却不再指望有回音。眼见家底逐渐空坍,便当起了职业妇女。她不再是佘太太,是倪路得同志。

先到里弄做妇女代表,从事社会工作,继而考入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干部训练班。学成后,至保险公司,负责强制保险。一次,她出差去长沙,见住地关着七八个人犯,跟讨饭瓜子似的,据说全是三反五反揪出来的“老虎”。她心有所怵,回上海后辞了职。二姐介绍她到经世中学,当语文老师。逾年,中学合并,她被重新分配到斯盛中学。

倪路得剪了工人头。短发卡在耳际,用发夹固定。脑门边总有一簇不服帖,迎风翘起着。丝绸旗袍被五反工作队剪坏了。她将旗袍料子裁开,做成棉袄夹里。袄面是大红碎花布的,穿在靛青色列宁服里头。有意做得宽长,使得袖管和下摆,各露一截艳色。倪路得看起来,俨然是个人民教师了。

老金到锦江饭店上班。他在饭桌上喋喋吹嘘,说锦江以前是华懋公寓,英国人造的,形状方方正正,不大好看,但胜在楼层高。能够到锦江里头工作,是顶顶体面的。前日接待蒙古总理时,他做的小点心,受到了上头表扬。“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工作太忙。不过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忙也是应该的。”

宋梅用笑了,“是哩,要建设社会主义,大家好像都比以前忙了。”她确实比以前忙。阿方有亲戚在保康和药房,帮忙牵了线,让她去给员工洗制服。她大清早取来十多套脏衣服,洗晾罢,傍晚送回药房里。逢到阴雨天,还得把铜吊烧烫了,将衣服一件件熨干。此外还受佘太太推荐,到三户人家做工。她学会了坐公交车,还学会抢位子。抢到位子后,她终于能够歇口气,脑袋靠在玻璃车窗上,两只被肥皂水浸得脱皮的手,插到大腿之间。

毛头越发寡言,常去阿方屋内坐着,仿佛一聋对一哑。“一五”计划,国家号召当工人,毛头进了上海缝纫机烘漆厂,做机修工。战生、欢生、平生,就近读小学。此地是“上只角”,苏北口音饱受嘲笑,他们不大乐意去学校。

杨白兰四岁了,整日“妈妈、妈妈”,黏得宋梅用烦起来,便拧住她的皮肉转两转。倪路得劝她,“孩子也是独立的人,要尊重他们,不能打骂。”宋梅用不理解,背着倪路得打骂。

倪路得到斯盛中学后,教初二。翌年,学校被国家收走,变成公立的,改名多稼中学。倪路得昧爽而起,骑一辆永久自行车,七时到学校,给学生上早自习。傍晚六时放学。同事都不喜欢教初二,说“初二烂污泥”。倪路得教的,是最麻烦的年级,最麻烦的班。班上五十余人,多是男生。学校在南市区,学生来自“下只角”,满耳吵吵嚷嚷的苏北话。倪路得一堂课教下来,喉咙里都起泡了。她开始自学俄文,转而授给学生。还跟着宋梅用学苏北话。

宋梅用说:“还有人稀罕苏北话,真是变天了呀。”

“总得听懂学生在说啥吧。他们也真是不容易。我去家访的时候,看到棚户区又臭又龌龊,弄堂窄得没法撑洋伞,很多人家连只热水瓶都没有。你好像说你以前也住过吧。”

“从小住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

“劳动人民真是不容易啊。”

“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是太太的命,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命。”

“快别这么讲,我们都是同志。”倪路得伸出手。宋梅用迟疑着,也伸手。佘太太抓住了,握一握。宋梅用恍惚觉得,自己真是平起平坐的同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