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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杨仁道给宋梅用搓腿。水肿的腿上,一碰一白坑,搓得她哼哼唧唧。杨仁道忽说:“这巧娘子蛮辣手的。”

宋梅用怔一怔,笑了,“人家给小囡做规矩嘛。”

“她面相不大好。”

“你又看出来了。”

“她一张面孔抵你两张长,下巴朝前突出来,上头都能挂菜篮子了。”宋梅用笑。

杨仁道说:“他们已经住两晚了。”

“人家给了一块袁大头呢。要是以后每月赚七八个袁大头就好了。”

“这话啥意思。我妈老早交代过,不许把房子租出去。真要赚那几分洋钿,十年前就租出去了。”

“那时为啥不租出去。”

“嘁,租出去的都懊悔死。当辰光的一块钱,值得现在成千上万块。可租约在那里,又不能跟着行情涨,收一趟租,连黄包车钱都抵不出来。跟租客打官司吧,要缴裁判费,要请律师,要疏通法院。还要搞清楚房间里几户人家,问谁租的,又转租给谁,一年一年搞到啥辰光去。你晓得吧,林博士家的大舅舅,先前在虹口有房子的,贪了那么一点点租金,到最后房子没了,家底也拆光了。白白便宜了二房东、三房东。那还是很早的事,眼下世道就更乱。真让外头人住进来,碰到点啥事体,没人会来管我们的。你说说,路上抢劫杀人都没得管,管你这些鸡鸡狗狗的事。我妈当初说话有道理的,叫作请神容易送神难。”

“呦,当年你妈想那么多,都不让我晓得。”

“现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宋梅用哼一声。

杨仁道笑了,“再说了,熟水生意好好的,也不缺这几个铜钿。”

“听听,口气大得,好像屋里厢藏了一罐头金条似的。”说及金条,她心有触动,倏然沉默了。

杨仁道帮她放下裤管,扶她躺好,“再熬一熬,小五子生出来就好了。”

“多一张嘴巴,更愁人。”

“多一双筷子罢了。小孩子自己随随便便就长大了,碍不得什么事。”

宋梅用想讥他几句,听得敲门声,“阿姐,阿姐,”是巧娘子,“我有一句话要讲。”

杨仁道摁住宋梅用,走去隔着门道:“我们要起早干活的,有事明天讲。”

“今天不讲,我心里难过睡不着。我当你们自家人,你们却嫌鄙我。”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杨仁道朝宋梅用摇摇手,大声说:“啥意思啊,我们可没背后说你坏话。”

“你家小子凭啥骂我们‘江北猪猡’,大人教的吧。我家刘扣打人,也是因为受了气,两个小孩各有各的不对,我冤枉刘扣了。”

宋梅用想起身,又被杨仁道按住。他道:“太晚了,明天再讲。”

“阿姐也是江北出来的,怎么忘本了呢。”

宋梅用不吱声,杨仁道也默然。巧娘子又叩几声门,重重叹了气,等一晌,下楼去。

宋梅用明知故问:“走了吗?”

“走了。”杨仁道答。

“小三子。”宋梅用喊。

欢生把脑袋缩进被头里。

“小三子,你是不是骂人了,跟谁学的。”

“好啦,多大的事,睡吧。”

“谁教他说‘江北猪猡’的,你吗?”

杨仁道憋红了脸,嘁嘁咂嘴,“你是怎么了,脾气越来越大。”

“怨我脾气大?你不是不晓得,我最讨厌人家说‘江北猪猡’。”

“好了好了,晓得了。”

“那时刚来上海,在十六铺码头,一个胖老板喊我们‘江北猪猡’……”

“你讲过很多次了。我就奇怪了,那时你才两岁,能记得什么,我听了笑笑,只是不点穿你。”

“啥意思,你以为我编造的吗。你和你妈也瞧不起我,认为我是江北人,不愿意明媒正娶。”

“怎么越扯越远了,咱们孩子都多大了,给他们听见好笑吧。”

“是啊,就是你教的,连他们也看不起‘江北猪猡’。”宋梅用一口气不接,猛烈咳嗽,肚子又痛,边咳边哭起来。

杨仁道想劝她几句,还是没有劝。他脱了上衣,挨着床沿躺下,瞪视天花板,听宋梅用继续唠叨。俄顷,气消了,倦意翻上来。他打个哈欠,脑袋一偏,睡死过去。

那厢里,宋梅用还在说,“苏北人怎么了,低你们一头吗。我爸吃了多少苦,才在上海立牢脚跟。你们当我是一头江北老母牛,不停下崽子,不停做生活。告诉你,我今天人不舒服,嘴巴里发苦,手也抬不起来。自己忍着了,都没告诉你。你一点儿不觉得,倒是那个巧娘子,还晓得体贴我一句。你还不如陌生人。我看她人挺好的。”

杨仁道起鼾了,忽高忽低的。较低的鼾声,听着仿佛呜咽。宋梅用不再说话,却也睡不着。睁眼看天亮起来。光线跟水似的,一点一点渗进来,浸透家具的轮廓。她挪挪手,挪挪脚,胳膊肘顶着杨仁道。杨仁道吭吭几声,半醒不醒的。宋梅用扭过头道:“我想好了,让刘家住到楼上来,每月收七块租金。有了这笔钱,老虎灶改半天营业吧。我累了,我不是老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