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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走走看看的好日子。南风熟软,日头酥红,烤着一背微汗,不觉至槟榔路。宋梅用拣了个树荫站定。风里的腐臭味,是曾经熟悉的。她模模糊糊有了感触,却也想不清。忽见七八个脸面泥黑的小囡,尖叫相逐而过。她打了个激灵,头脑依旧混沌,双腿却自行动起来,旋而越走越快。仿佛这块经过无数次的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抓引她的脚。

很快到药水弄。弄口短垣被夷平了,就地耸出个垃圾堆。有一驼背老太婆,往堆头上翻捡,捡到西瓜皮了,在裤腿上擦擦,朝屁股后头的麻布兜里一甩。宋梅用盯两眼,确定不认识,就继续往前走。

弄堂的面貌和走向有了变化。旧滚地龙坍塌了,新的又搭起。残竹碎木遗在地里,如蛀烂的牙齿。其间夹杂的焦灰痕迹,是烧纸做法事留下的。满眼陌生面孔。走着的,坐着的,屋里探出头的,都带了鬼祟,反复打量宋梅用。仿佛一个贼,打量另一个贼。

宋梅用几欲迷路,兜转之间,踩了一脚粪,便往就近的草棚去,将鞋底往毛竹架上刮蹭。蹭过几下,觉得眼熟。退后了细看,正是以前蒋家的大草棚。阁楼拆了,木门板改作苫布帘。棚顶硬铅皮被揭走,茅草迎风缭乱。泥巴墙上满是裂纹,砌墙时掺杂的白灰和麦秆,从断口裸出来。墙面下方,有个浅小的人形,是十岁的宋没用留下的。当年盖草棚时,蒋家两个儿子闹着玩,合力将她推到土坯上。

屋内有人咳嗽。痰液卡住喉咙,翻上滚下,呃呃不绝。宋梅用一错愕,见窗洞边晃出半张脸。是个中年男人。那男人也一怔,离了窗口,推门出来,一把将她掣进屋,推到墙角上,才松了手。

宋梅用泪汪汪的,喘了片刻,轻声道:“哥。”

宋大福趺坐在地,手肘靠着一只篾笼,审顾她道:“你显老了,有点不认得你。”

宋大福自己也老了。额头浅纹浮动,嘴巴瘦瘪下去,头发拖到颈窝里,黏成一簇簇。他赤了个膊,穿一条薄棉裤,棉絮一团团扎出来。两只脚起皮结瘢了,青红斑驳。

宋大福朝她摇摇脚底板,“见了阿哥,也不说话,只晓得哭丧个脸。我挺好的,瞧瞧,都住上大房子了。以前我们不是羡慕蒋家大房子吗。我听说药水弄人都死光了,心想,啊呀,机会来了,赶紧捡个住处。你哥头脑活络吧,”他想笑,喉咙里喀啦响,便歪了头,朝地上啐一口痰,伸脚碾开,“你别怕,我老早不给……”声音轻下去,“不给东洋鬼子做事了。他们打不过西洋鬼子,只会跟我们凶。再说我堂堂中国人,哪能相帮那些个短腿畜生。不帮,不帮,大不了亲阿妹管我一口饭。”

宋梅用手背捻捻眼角,“我心里一直牵记你。”

“说的比唱的好听,也不给我送点钞票,”宋大福努努嘴,“你包裹里带的啥东西?”

“随身东西。”

宋大福勾手让她过去,扯了包裹,见有一块手帕、五六枚辅币、半张大饼。他揸起大饼就吞,一下噎住了。抻长脖颈,双手乱动。捋胸脯,掏嘴巴,眼泪涎沫齐流。那饼终于缓慢落进肚子。他翻着眼睛,打出一个响嗝。

宋梅用低了头,翻摸衣兜,翻出十分钱镍币,“都在这里了,你买点东西吃。”

宋大福把硬币当啷叠响,塞进篾笼里。手帕抻开,两面看看,也塞进去。将包裹布踹还给宋梅用,“这点小钱打发我吗,你可是有家有业的人。我去老虎灶张望过,差点进去找你,见你跟个小头小脑的男人在说话,你是成家了吧。”

宋梅用嗯一声。

“啧啧,药水弄的江北小娘姨,人模人样当起老板娘了,钞票赚得‘麦克麦克’,”宋大福捻动手指,作数钱状,“我也想成家,没女人看得上我。”

“生意不好做的,哪有那么多钞票赚。”

“哦哟,你倒哭起穷来,怕亲阿哥拖累你。”

“我没那意思。”

“没那意思,就多给钞票。”

“我身上钞票都给你了。”

“你家里藏了金山银山的。我不靠你吃饭,我自己会得赚一口饭。人生一辈子,混好了飞起来,混不好了跌下去。我现在跌到最底下,你也不肯相帮一把。想想我能怎样。重新拉黄包车吧,得找人打点,还得租车,都要先花钱。车子拉不上吧,也可以回老家。小叔那里,还有咱们爸爸留的十三亩地。可回乡总得有路费吧,让我去偷去抢吗?”宋大福耷拉着眼梢,觑着宋梅用,“哦哟哟,瞧你的脸色,巴望我滚得远远的是吧,免得打扰你做少奶奶。可怜啊,活着讨人嫌,死了没人理。”

“瞎讲,我是听你吃苦头了,心里难过,”宋梅用挪开目光,“你去老房子看过吗?有一家逃难来的,占了我们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