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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赵氏半边身子残了,口眼歪下来。吃饭要呛,喝汤会漏,说话仿佛塞着一嘴东西,脑袋里总像在打鼓。宋梅用又找柳神医,见已换过住户。新人说:“什么姓柳的姓杨的,我们不晓得。”

杨仁道又胡乱投了两个郎中。一个开了桃红四物汤。另一个说是痰热腑实,风痰上扰,开了生大黄、胆南星、麦冬、玄参。杨仁道抓了药,喂与杨赵氏吃。越发上吐下泻,腹绞难忍。郎中说:“拉肚子就对了,怕只怕浊气不降。”杨赵氏骂儿子浪费钱。再不肯看病吃药,渐渐三餐都停了。

杨仁道跪在床边,求她进食。杨赵氏说:“你妈是个强硬的人。现在成了个废物,还浪费粮食做甚,等着被人瞧不起吗。”

杨仁道流泪道:“妈,日子长着呢,你长命百岁的。”

杨赵氏唇间噗噗作声。她在笑,仿佛“长命百岁”的说法,甚是可笑。

杨仁道见她嘴唇皴得厉害,便拿棉花沾了水,给她润一润。

杨赵氏脑袋在枕上转动,“她呢。”

“在店面上呢。”

杨赵氏这才脖颈一沉,说:“你要给毛头吃好穿好。那个女人面上做得再好,终归也是晚娘。你就一个儿子,老了要靠他的。”

“妈,说话伤神,你多多休息。”

“店面上的事体,其他都好商量,钞票定要自己管。出账进账,都过自己的手。否则她拿了钱,跟野男人跑了,你一点儿办法没有。”

“妈,不至于的。”

“你懂个屁。我辫子一翘,没人罩着你了,你就晓得不容易。整天稀里糊涂过日子,从来没个打算。”话说得急了,咳嗽起来,连呼“杨仁道”。杨仁道附耳过去,听得她说:“柜子最底下,有条薄被子。我绗了一条‘小黄鱼’进去。你找找。”

杨仁道迟疑一下,去了。找到薄被,捏遍边角,并无金条,便回床边。

“小黄鱼呢?”

“妈,我再去找个郎中。”

“怎么,你以为我病糊涂了,小黄鱼给我看看。”

杨仁道嚅嚅嘴。

“是不是不见了?”杨赵氏犹如回光返照,嗓门瞬间铿铿响,“那个狐狸精,偷了我老杨家的金条。”

“妈,轻点,轻点。她从来不单独进这屋的。门啊柜子啊,平时也都上了锁。”

杨赵氏胸脯猛烈起伏,少时,稍平,“叫宋梅用上来。”

杨仁道踌躇。

“难道我还吃了她?”

宋梅用关了店门,噔噔上楼,拱立在门边。杨仁道说:“妈,她来了。”杨赵氏歪着脑袋,不说话。杨仁道腿臂绷紧了,仿佛准备劝架。宋梅用敛敛衣衽,走到床边,闻见病人的渥臊气。枕头腻湿着。被沿沾过口水,板结变硬了。杨赵氏的脑袋,夹在湿的枕头、硬的被沿之间。双颊肿大着,皱纹被撑得平浅。嘴唇拱翻出来,半笑不笑似的。两片眼皮底下,都留了一线眼白,仿佛用久的箱子,箱盖已不能完全合拢。

杨仁道又说:“妈,她来了。”等了等,伸手探探她鼻息,帮她掖好被角,转身捏住宋梅用的手。宋梅用问:“你妈叫我来做啥?”“没啥……她想关心你几句。”宋梅用抽出手,“那我下去了,有人客呢。”“我跟你一起下去。”

两人回到茶堂。起风了,窗框摇动,灶火扑朔。宋梅用掇了骨牌凳,顶住老虎灶门。杨仁道想灌一瓶热水带上楼。在墙角玩耍拖把的毛头,蓦地哇哇大哭。杨仁道呵斥过几遍,热水瓶一搁,想过去揍他。脚底狠狠抽了一筋。他站住,茫茫然抬头,“梅用,我心里感觉不好,你陪我看看去。”

他们一前一后,蹑足上楼去,见杨赵氏神情姿势不变。杨仁道想呼唤她,唤不出口,便半跪上前,凑近她的脸。发现一滴浊黄的泪水,在她太阳穴上爬动,折到鬓边,略作滞停,越汇越大,啪嗒滴落在枕头上。杨仁道头脑空白,兀自觳觫。宋梅用反应过来了,一骨碌伏在地上,磕过五六个头,喊了一声“妈”。她想起自己的亲妈,心里有了真正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