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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乱得不能再乱。店面都关闭了。滚地龙跟出疹子似的,一片连一片。车马交错,喇叭天响,逃难者跟没头苍蝇似的瞎撞。有的推开收容所大门,被粪臭味和密匝匝的人头吓住。有的往门墀、桥洞、墙角里一钻,铺上报纸,占地而安。哭泣的、乞讨的、出卖细软的。更有跑单帮小贩往来穿梭,叫卖洋米、火油、肥皂、香烟、灯胆。

忽见一人满头鲜血,扑倒路边。有喊“抢馒头啦,打死人啦”。宋没用避开,拐到民国路。这里有段枯河,原能随意进出法租界。此时,河床上多出一道六七尺高的铁栅门。难民争相摇晃铁门,互相踩着肩膀攀爬,还将胳膊塞在栅条间,似欲把整个身体缩小了,一同塞过去。

宋没用决定去公共租界试试运气。走走停停,到西门斜桥,遥见一堵新砌的砖墙,蜿蜒如城墙。她沿着墙,过陆家浜,至大西路。公共租界果然也封闭了。沙包,铁丝网,铁栅门。更有一杆杆机枪,对准外头难民。每当飞机呜呜掠过头顶,难民就惊惶发狂,往前潮涌。有人被踩踏在地,哭号片刻,没了声音。有人和亲友挤散,大呼小叫着,逆人流而行。在他们身后,有更多难民,拎包裹的,提麻袋的,挑扁担的,推板车的,挨挤至数里之外。有人钻来窜去,捡拾地上弃物。那是幸运儿们留下的——他们已进入租界,并按照规定,将行李留在外面。

宋没用想离开,却晚了。前后都是人,跟箍皮筋似的,越收越紧。她鼻孔透不过气,双脚几欲离地,心里也乱起来。一刻担心衣食无着,一刻后悔没有投河,一刻忧虑和哥哥失联。再一刻想到,偌大的花花世界,说败就败了。她一个人的苦,又算什么呢。天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如果有,为啥天底下这么乱,这么多人在吃苦?

宋没用抬头喘气。天上没有云,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天空往前延伸,被一丝电线悬住;向后舒展,被半排瓦檐截断。天空逐渐朦胧,淹过树顶、房屋,淹过城市、陆地。天那么大,人这么小,神仙在哪里呢?宋没用浑身瑟抖,脱口高呼:“观音娘娘!”

一只馒头应了声,从天而降。宋没用诧讶得合不拢嘴。馒头一只一只,接连落下。这才看清是二楼窗口里扔出的。对街有户人家,也开了窗户,往下扔烧饼。一时间,沿街居民纷纷投掷食物。租界里也有人买了馒头,让巡捕代为抛送。

难民跟鱼群似的,随着食物,忽而挤到东,忽而挤到西。无数只手向上乱抓,更有备了洋伞的,将伞倒撑于头顶。一只烧饼砸向宋没用脑袋,她伸手一够,没够到。急忙蹲下,四处乱摸。摸到了,转手往嘴里送。烧饼沾了尘土味。一同流进嘴的,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旁人围过来踢打争抢。宋没用三两口吞光,这才放松了,犹如溺水一般,任由人推搡着,荡到上街沿。

她发现草鞋被踩丢了。便光着脚,往僻静处去。一路捡拾弃物。值钱的箱笼、被褥、木器、家具,早已被捡光。剩了些破旧衣物,便宜小件。她拾了一只麻袋,挎在臂弯里,在地上挑挑拣拣。发现一双中跟皮鞋,鞋头缀着蝴蝶结。她用袖管擦净鞋帮,捋捋皱了的鞋后跟。试一下,舍不得穿,塞进麻布袋子。

马路渐渐发起烫。宋没用出了一背盐花,琢磨找地方歇脚。对街有一所学校,新辟为难民收容所。一个圆眼镜白衬衫的男人,在收容所门口拍照。见宋没用斜穿过来,便掉转镜头对准她。宋没用心虚了,转身跑。一辆雪佛兰在街心急停,将她撞飞出去。有那么几秒,她眼睛发黑,身体失去知觉。以为自己死了,觉得死了也好,转念又惶恐。腿肚上倏然一记刺痛。她清醒过来,拾了麻布袋,一个翻身,瘸瘸拐拐离开。

左腿、屁股、后背,都受伤了。脚底水泡渐次磨破。宋没用忍着痛,满街乱走。太阳淡成金白色,迟疑不决地吊在楼顶。她到小沙渡路以西、劳勃生路之南,见一家老虎灶,觉得眼熟。顿了顿,走进去。

仍是那个老板娘,圆身材,小眼睛,头发已枯成稻秆的颜色。她截住宋没用,抹布一挥,“我们这里是正经做生意的。没地方住,找政府去。”

宋没用忙道:“我不是逃难的,我来买碗水喝。”

老板娘睨着眼睛。宋没用以为她认出自己了,埋了头,犹豫是否承认,却听到:“小姑娘,你没进过老虎灶吗?我这里的水,从不一碗碗卖。”

宋没用松了口气,“我买一瓶水。”她作势浑身掏摸,又解开包裹,取出皮鞋,“这个能抵水钱吗?”

老板娘捏一捏鞋子,是黄猄皮的。放在地上,一脚踩进去。鞋帮卡住了脚。她甩脱出来,将鞋子踢到桌底,转去灶台,舀了一碗水。宋没用哈腰谢恩。老板娘上下打量她,仿佛在菜场里估摸一只牲畜的肉质。宋没用浑身绷紧了,不敢喝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