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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末伏,秋老虎凶猛,宋没用浑身淹在汗里,油乎乎的。母亲不再发烧,身子骨却懒散了,终日躺着,事事支使宋没用。忽而要吐痰,忽而想挪身子,忽而急着小便。扶她上马桶后,又滴答几点,尿不出来。闹得厉害时,宋没用不能睡觉,索性靠坐在母亲褥边。远处似在放鞭炮。她侧了耳,疑惑一下,顾不得多想。撑到后夜,母亲终于入睡,她也回到自己床铺上,不及将手脚摆舒服,便身子一沉,人事不省。

宋没用不晓得,她听到的噼啪声,是中国军在向虹口日本海军司令部开枪。凌晨时分,黄浦江上轰炸“出云号”的隆隆响动,也未能将她吵醒。她一觉睡到下午,听见人声喧聒。昏头昏脑爬起来,发现窗外挤满了陌生人。

这些人从闸北和南市而来。旬余,又有吴淞和杨浦的难民加入。随意占个空地,扯块遮雨布,拖家带口地住下来。药水弄的原住民,嫌生活受了搅扰。时有口角,乃至动起手来。宋没用在家蓄上一缸水,尽量不出门。偶尔开了窗缝,听听动静。

真假消息漫天飞。说南市都烧光了,闸北打死好多人。说有钱人都挤在租界里,付起租金来,用的整箱金条。没钱租房的人,跟蟑螂似的到处钻。天蟾舞台住了两千人,玉佛寺住了四千人。到处是被遗弃的老人婴孩。育婴堂把弃婴都捡了去,开大价钱请人奶孩子,还请不到。医院里躺满缺胳膊少腿的,每天一车一车死人往外抬。政府加盖了几百处难民所,仍旧不够用,便贴补外地人,让他们自遣还乡。

母亲问:“有大福的消息没?乱成这样,也不晓得报个平安。”

“回头我去找找他。”

“现在就去找。”

宋没用不语。

“算了,回头找吧。你不在了,我喝水撒尿喊谁去。”

宋没用扭头看窗外。窗框和对面屋檐,裁出一角碧青的天,白云一层层的。忽有一架飞机,跟小鸟似的,翅膀不动滑过去。旋而又一架。天色阴下来,显出几分脏。平地起了一记嘘声,仿佛有人在远处吹口哨。一瞬死寂,轰然爆炸。地面颤动了,黑雾笼住日头,尘沙扬起来。宋没用拽住母亲,想安慰她,又听得一记爆炸。窗户玻璃应声粉碎,玻璃碴儿如子弹,一粒粒扑面射来。

宋没用护住母亲,将她拖到屋角。母亲皮肉未伤,神情有些呆滞,似乎吓傻了。宋没用服侍她躺下,感觉脚底板黏糊糊的,便趺坐着,转过脚掌,见肉里嵌了几块碎碴儿。这才感到疼。流着眼泪,清理干净,拿毛巾擦了血,裹好。再看母亲,眼睛仍旧直着。慌忙拍她面颊,连呼“方小姐”。母亲哎呀一声缓过神,嘴唇嚅动,似有话说。宋没用等待着。少时,听见母亲说:“你该叫‘梅用’,梅花的梅。女小囡的名字,应该搞点花花朵朵的。”

宋没用一时无话。想了想,“喝水吗?”摇头。“要小便吗?”摇头。“外头又哭又叫的,我去看看。”宋没用起身,瘸着腿,走至窗前。窗框四边剩着的尖碴子,还在往下掉。外面人头晃动。两个男人互相勾着脖子,扭来搡去,几个女人围着尖叫。几只瘦嶙嶙的猪猡满地乱拱。一条野狗疯了似的,蹦起半人高。一座草棚塌了角,棚顶铁皮插向旁边滚地龙,把支撑的竹竿打歪了。

宋没用将掝筅和洋铁罐拿进屋,用条凳顶住门,蹲在地上,清理玻璃碴儿。忽有所感,抬头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倚在窗外,乱蓬蓬的脑袋探进来,不知在看什么。她见宋没用起身了,便抓住孩子的手,向她伸来,“阿姐行行好,给虎头一点吃的。我们家给大炮炸没了,虎头几天没吃饭。虎头虎头,求求阿姐。”那叫虎头的孩子,木愣愣的,螃蟹似的滋着唾沫。

宋没用刮了半碗剩饭。那女人把米饭掏在手心里,一晃不见了。母亲唤宋没用过去,问是谁,做什么,“乱搭讪啥,快去找块布头,把窗子封了。哎,我的玻璃呀,还是新的呢。”

宋没用找一件破衣服,裁成窗户形状。从木箱子上拆了几根铁钉,把草鞋槌当榔头。没敲几槌子,女人又过来,念经似的,反复道:“我家虎头没饭吃了,阿姐再给点吃的吧。”

宋没用道:“小心玻璃碴儿扎手。”

女人反而将虎头的手搭到窗框上,“虎头没饭吃了,阿姐给一点吧。”

宋没用跺跺脚,睃一眼母亲,继续敲钉子,不时把虎头的手往外推。窗户四角封住后,虎头那小得出奇的泥手,在窗布外面贴了一会,消失了。宋没用回到褥边,望一望母亲。母亲睁眼道:“看什么看,我没死呢。”

宋没用想退开,母亲命道:“回来。”

宋没用回去,母亲又不说话,睇视良久,才道:“你一直想我死是吧,死了你就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