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大寒时分,弄底有个高邮女人,半夜把炭炉拎进棚子。取暖,温菜。婴儿啼哭令她分神。一错手,炭火舔了木墙。夜风裹起火,猛兽扑食一般,扑向草屋竹房。密匝匝的棚户区,瞬即燃起一片。

烟雾笼近时,榔头正憋了一泡尿,半醒不醒的。抽抽鼻子,透不过气,以为自己醉着。忽听呼救声,一骨碌惊醒,在破棉絮褥子上摸索,摸到婆娘了,掰过她的肩膀,往她胸前掏。婆娘骂道:“老样子,偷钥匙拿酒喝是吧。”

“着火啦,着火啦”,他拍打儿女们。婆娘瞥见玻璃窗角上的红光,也“观音娘娘、火神爷爷”地喊起来,满屋子抓值钱东西。宋没用醒不来,耳边隐有喧嚷,于是梦见父亲殴打母亲。有人在梦中将她提起。那是她的父亲,拎她出去,扔在垃圾堆前。又回来开柜子锁,取了黄鳝酒,往弄口跑去。

宋没用被冻醒,呛了一鼻子焦臭味,咳嗽起来。远处亮汪汪的。孩子哭,女人喊,野狗又咬又跳。男人们甩着棉被,挥着扫帚,被火逼散开来。人头乱撞,光影幢幢,仿佛在演江北大世界的木偶戏。

宋没用懵懵懂懂起身四顾。她自小遭遇五六次火灾,这次最重。整条弄堂烧塌了,空气烫得她面颊生痛。忽有人过来,拽住她,边咳边问:“看见我家丫头没?”宋没用摇头。这才回过神,软着两条腿,想寻家人。不知往哪寻,兜兜转转,往烟火稀淡处去。

宋没用转到大垃圾堆背后,见暗绰绰站着人。哭泣的,叹气的,嘁测说话的。蓦然有个细声音,扎了她的耳朵:“宋没用。”宋没用肩膀一抖,退回去。那人拉着她,往边上疾走。宋没用被扯得手腕生痛,喘气道:“二姐,妈妈他们呢。”

二姐停下,环顾左右。宋没用见她面颊熏红,眼白像狼一样闪烁。“宋没用,”她声音闷塞,“你也不小了,凡事要靠自己。离死老太婆远一点,否则这辈子就完了。”

宋没用感觉不妙,抓住她的袖管。

二姐又道:“我真傻,早该想通的,为什么现在才想通。”

宋没用一扑,抱住她的腰。

二姐掰她手指,“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要走?妈妈说你要跟上海男人走。”

二姐一掌拍在她脑袋上。宋没用不松手。

“你放开,我不跟男人走。”

宋没用只顾抓紧。

“我就觉得,这么活着没劲。”

宋没用不明白。活着就是活着,什么有劲没劲的。二姐为啥想这个。

“没用,乖,放开。我留了些钱,够你们用一阵,我不欠这家什么了。”

宋没用哭不出声,一下一下喘气。

二姐掐她手背,又拿胳膊肘顶她,“你就帮着那死老太婆,我白疼你了,”倏然抽了手,指着远方惊呼,“糟了,爸又醉了,躺在火里呢,火,火。”宋没用扭头看。二姐猛力一推,跑脱了。宋没用姿势不变,仿佛仍旧抱着什么人。她怔视她的姐姐,跑过火光,跑过人群,跑过垃圾和废墟,从自己的生活里,永远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