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榔头弃了蒋大哥,找个新搭档,人称“范猴子”。榔头问猴子,他老家海门,算是苏北的富地方,为啥一个人来上海。范猴子说,他爸嗜赌,赔光土地,家里十几个娃等吃饭,“幸亏出来了。上海这地方,满街随便捡钱。”“瞎讲,哪有这么容易。”“那是你门槛不精,来来来,我教你几招。”

范猴子在上海待久了,学会听音识客,分辨老上海人、外地人、新上海人。后两者统称“乡下人”。乡下人随便“斩”,绕路、乱改价、中途停车勒索。码头附近,“乡下人”最多。尤其穿长衫那些,喊不起小汽车,又嫌自己拎提箱没派头。“这种人最怕被看低,你就偏偏看低他,眼睛横起来,架子端起来,像我这样——”乜斜着眼,用鼻腔哼道,“三只洋,少一分不走。”

范猴子在夹衣第三粒纽扣下,开了个洞口,藏一枚镀银铜片。在乘客付钱时“调元宝”,诈称收了假币。乘客嚷嚷起来,他便解开衣服,任凭搜看。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讹二十多元。“开头有点怕,后来见了巡捕都不怕。你想想,一样是人,为啥他们坐在车上,你吭哧吭哧,拉着车跑。让他们多掏点钱,也是应该的。”

他还要榔头多做洋人生意:“比上海人和气多了,上海赤佬都是眼乌珠长在头顶心。咱们跟洋人混熟了,还瞧不起他们呢。”

榔头觉得有理,依样到洋行、戏院、旅馆、舞厅、大商店门口蹲点。很快胆子肥了。不管英美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径直往上冲。半年后,他拿新攒的钱,凑着积蓄,将滚地龙升级为草棚,还安装玻璃窗。弄堂里的其他人家,要么没有窗户,要么在墙洞上挂草帘,权作窗户。一时纷纷来参观。

榔头新买了西式便帽,睡觉都不脱。故意拉歪帽檐,抱起手臂,屈一腿,微抖着。一遍遍对邻居们说:“玻璃窗不值几个钱,关键是洋气。老子现在专门拉洋人了。洋人爽气,从来不杀价。有一趟,我拉一对罗宋人,从外滩到南京路。罗宋男人问,‘好妈去’(How much)。我想了,虽然几步路,眨眨眼睛就到,但两个胖子,一车子肉,重死我。就大了胆子,伸三根指头。罗宋人屁都不放,马上给三只洋,还说‘三克油’(Thank you)。所以吧,我以前真是憨煞了,跟中国人搞不清爽。现在拉三四车洋人,一天就赚饱。当然啦,凡事都有门槛,不是随随便便就行的。要学洋文。‘卖斯丹’(Master)、‘卖大母’(Madam)、‘力克西’(rickshaw),晓得啥意思吧。不是吹牛,我学得最快了,几天下来就‘外瑞古德’(Very good),比二丫头‘古德’多了。她跟上海人学的,纯粹是‘洋泾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