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荒雪(第3/8页)

唐古特大雪灾以它的博大和无与伦比的威严,正在悄然消解着古金场的一切怨怼和残杀。

遗憾的是,命运留给黄金狂们逃生的时间已经被黄金台、被他们自己燃烧的欲火、被那些山峰一样崛起的仇恨耽搁了。黄金像媚态的狐狸一样诱惑了他们,和死亡一样宁静的白雪又将他们驱逐进了唐古特大峡敞开的峡口。谁会想到,那竟是天坟地墓的门户呢?

雪崩发生了。

那时辰是傍晚。数万淘金汉沿着峡谷蜿蜒如蛇的通道迤逦而行,脚步都迈得飞快。人人争先恐后,稍一迟缓,就会被后面的人超过去。他们有的身上带着金子或钞票,有的囊中空空,徒然来古金场抛洒了几滴热血,发了财的自然比没有发财的走得更快些,就是说,他们更加迅速地走到了路的尽头。只有杨急儿例外,他身上既有钞票又有金子,却落在了人群后面。天上地下和人们阴沉沉的脸上都布满了不祥的征兆。他预感到大难就要临头,即使两边静穆的山体稳实牢靠,天也会塌下来。他不想走。他想返回古金场,只是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后来,他回头瞧了一眼自己走过的雾蒙蒙的路,发现没有一个人跟着他,跟着他的是几只哀嗥不已的红狐狸。他立住了,等待着狐狸走近自己。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从来就不相信红狐狸代表吉祥的说法。大概是靠了一种天启神授的感悟,他突然意识到狐狸在跟踪食物。而他决不应该是它们的食物。他健康地活着,年过花甲,不老不衰,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更新,每一根黑毛都在发亮,每一个意念都是为了追求,每一种举动都是为了破坏或创造。他的畅通无阻的血管里注满了红光紫气的O型血液,永远地沸腾着。不错,不是他,是他们。狐狸的食物也许就在他前面的那些淘金汉中。他想到这里便庆幸地舒了口气。

那一刻,狐狸也立住了,并且不再哀嗥。不再哀嗥的狐狸扬起了脖子节奏明快地做着深呼吸,陶醉在被它们嗅到的那股神秘的气息中,柳叶般的眼里盈盈地洋溢着向往幸福和餍足的神采,红红的皮毛形成了动态的光明,莹莹烨烨的亮泽晕散出绚烂的波环。突然,它们动荡起来,灵性地幻化出一片神奇的红色清漪,炫示了片刻,便轻捷地朝古金场跑去,像一河流淌着的燃烧的黄昏。

杨急儿回身望望远去的人群,发现在他关注狐狸的时候,他和淘金汉们的距离拉大了。他继续走路,越走越慢。半个小时后,他又一次立住了。他发呆地瞩望前方,就像一个星球瞩望着另一个星球。

雪崩!

瑰奇的山脉如蟒蛇奔驰,发出阵阵轰轰隆隆的巨响。无数白色的流星陨落了,雪粉像云海一样在峡谷上空翻卷,冰块组成的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一泻千丈。风凄厉地呼啸着,又被雪峰撞回来,困兽一样左冲右突。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峡谷间回荡,很快又变成了悲烈的嘶喊。黑色的人影杂乱无章地涌前涌后,离开了身体的头颅和手臂浪花一样飞起来。一眨眼,人影不见了,惨叫消逝了,一切都殁入了鬼魅出没的白色深渊。喧嚣的自然之声飞遁而去,沉默回归大地。——唐古特大峡,被万年残酷撕裂的荒原的腹腔,霎时成了张开在地球表面的万丈恶灵之渊。

这是本世纪,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是发生在地球之上、中国西部的一种万众一心走向灾变的悲惨举动。数万淘金汉分别来自青海、甘肃、新疆、四川、宁夏五省区。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此覆灭,尸骨无存,只留下眼望雪峰摇摇欲坠时的惊叫,只留下雪石冰岩掩埋人的一刹那,生命的最后一声哀鸣。这惊叫和哀鸣变作浆汁,渗入冰岩,浸入时间,在不朽的大峡中日复一日地显现着,石破天惊。以后的岁月里,来寻找丈夫和亲友的男女们在傍晚的寂静中站在峡内聆听了片刻,就发现神经的承受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人,尤其是女人,不能在想象那种残酷的场面中活得更好更久些。他们或者疯癫,或者早死。

在寂灭来临的整个过程中,杨急儿一直立着。半夜,他坐下了。他淡漠着死亡,并不担心自己头顶的冰雪也会砸下来。黎明时分,他僵硬地站起,没再考虑自己是否返回古金场的问题,顶着风雪朝前走去。经验和胆量帮了他的忙,他想到的是雪崩与雪崩之间一定有间隙,而清晨又是最冷的时刻,也是雪石冰岩紧拽山体不放的静静的一瞬。他越走越快,傍晚到来之前,他甩过去了那几座最危险的山影,吼喘着展展地趴到雪地上,面朝古金场号啕大哭。在参与兵变和六十二岁之间,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第一次有了用眼泪洗涤灵魂的悲恸。